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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太后的藥已服好,御醫們已退出,宮內的空氣居然也象鎮靜了幾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發生什麼變故;卻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鬧出了一件事來。……這都是我對於宮中的一切禮儀太無充分的認識的緣故。象這樣類似的事情,先前已曾發生過一次了,不過那一次恰巧是發生在我獨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時候,既不曾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為我自己所注意,於是就犯出這第二次來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還記得,似乎是為有什麼人給太后送來了幾簇粉紅色的鮮花,盛在一個很精緻的瓷瓶裡,要我給伊捧進去,獻給太后;我因為正在上值上的時候,便立即親自捧了進去。太后見了,卻並不十分歡喜,便隨口說道:

  「將它安在那邊去吧!」

  說的時候,伊還伸出一指,指著屋隅的一張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著伊做了,但伊對於這一個命令原不曾用過什麼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發現「花地不宜」了;因為在那桌子的後面,鑲著一行畫板,它的顏色是淺黃的,一瓶粉紅色的花安在那裡,幾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較疏忽一些的人,就決不會看見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議道:

  「請瞧瞧看!老佛爺,我能不能把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聽了我這話,臉上頓時就透出了很詫異的神氣;這在當時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後才想起,並且還知道伊確然是應該這樣詫異的!

  「為什麼呢?」伊反問著我。

  我於是便告訴伊那裡的畫板的顏色和花的顏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襯托出花的美麗來,並將使那畫板也受了影響;我滔滔地給伊講論著,約未注意到伊臉上的表情,其實伊那時簡直一絲笑容都沒有。但最後伊還是採納了我的意見。

  「既然這樣,便隨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別處好了!」

  我當然是非常的高興,忙利用我自己的審美眼光,給這一瓶鮮花找到了個適當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覺得如此一變換,整個屋子中的色調上,的確已和諧了許多。喝不曾讚美,卻也未曾表示什麼不滿。這件事就象這樣過去了。

  不久遠之後,這件事已不為我所牢記著了,便是太后,也決不會再記得了;我簡直始終糊塗著,直至最後才知道這件事要是嚴格論來,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個罪名了!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為這一天,——太后請四位御醫來診病的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膽地犯了同樣的錯誤,才被人家提醒過來的。

  這天的傍晚,太后因為在服藥後已假寐了一二小時,所以寒熱已退了許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著,太后悶坐在宮內,已感覺到十二分的煩悶,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擾著伊,因此越發的使伊煩悶了,無論一事一物,伊看了總覺得非常的可厭,動輒暴怒,以致不復再能忍耐,便大聲說道:

  「再象這樣枯坐下去,真要把人悶死了!我們必須走出宮去,在那長廊下閒步一回。(譯者按:長廊在頤和園排雲殿下,非但很長,而且構造得極富麗堂皇之至,宮中人都稱之為長廊。)快準備著隨我去吧!再去知照其餘的人!」

  因為當今天早上,我初被召進宮來的時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撫過伊的前額,藉以試驗伊的體溫;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動的請伊讓我再試試伊的體溫。伊立刻就允許了,但我一試之後,卻很覺尷尬;原來伊的寒熱雖然已經早上減了許多,畢竟還不曾恢復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額上時,仍覺得有些發燙,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舊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熱心而且對伊很關切的人,便不得不力進幾許忠告。

  「老佛爺,請你暫時再忍耐一會,可行嗎?」我說道:「你的寒熱還不曾退盡咧!最好不要吹風;到長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宮內開暢一些,可是難免就要受風,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聽了這幾句話,顯然是大受震驚,我當時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這幾句善意的忠告,何以會使伊震驚。但伊卻還不止震驚咧!伊並把兩顆眸子牢牢地釘住著我,透出很憤怒,又很躊躇的神氣;我其時竟全不覺得害怕,只覺詫異。幸而隔了一會,伊也不再有什麼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裝著強笑說道:

  「也罷!就依你說,我們還是來坐著玩玩紙牌吧!」

  當然,這一次的情形是已給其餘的幾位女官瞧見了,並且不久已傳揚了出去;因些當我稟明了太后,退回我們那一間休息室去休息的當兒,有一位已在宮內執事達數年之久的女官,便鄭重其事的把我喚過去,象一個法官審訊囚犯一般嚴肅地向我問道:

  「你難道還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樁很大的罪案了嗎?」

  「不知道啊!你說我犯了什麼罪呢?」

  「老佛爺心上覺得氣悶,有意要到長廊下去散步一會,你卻阻擋著伊,使伊仍然坐在宮內;」那女官說到這裡,真有些聲色俱厲了。「這樣故意的違抗太后的懿旨,豈不是一樁大大的罪案嗎?你別再糊塗了!你得問問看,犯了這樣的罪案,該受何等的處罰?那你才會曉得厲害了!」

  給伊這麼一說,我倒的確有些擔心起來了;我自己方才也確曾瞧見太后惡狠狠地看過我,雖然伊到此刻還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狀,然而難保伊不把這事牢記在心,永遠當我是一個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機會,便舊事重提的將我一併處責起來,豈不教我有冤難伸?

  「我實在不知道啊!」我帶著哀懇的語氣,再向那女官問道:「那末就請你告訴我,究竟該受何等的責罰啊?」

  「殺頭!」

  啊,這可真要把我嚇死了!雖然老佛爺當面是沒有給我說過什麼話,但是也許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說不定我就要給他們抓去殺頭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為伊老人家的寒熱還不曾退,所以才勸阻伊的!」我於是就忙著把真情告訴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憐我,給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嘗是存心想違旨呢?」

  「好罷!你且留心著!如今呢,老佛爺正在寵愛你的當兒,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認人敢保得定你能永遠的受伊寵信呢?而這一回事又是斷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時候,我瞧你再有什麼聰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腦袋留在頸上不掉下來?你不是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嗎?」

  我本想求伊幫助,卻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難堪的奚落,我不由就從害怕化為憤怒了;便決意不顧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問個明白,究竟我將受怎樣的待遇。當時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官,走進太后的寢宮中去,且因憤懣過度,連兩頰也脹得通紅了。太后瞧我一走進去就現著很詫異的容色,因為伊並不曾差人來召過我;而且依照宮內的規矩,我也絕對不許未經宣召而直入伊的寢宮,現在我竟公然犯了這規矩,伊自然要覺得很詫異了!我也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麼說才好,只把雙膝跪了下去,低著頭,伏在伊的座前。

  「德齡,你為什麼又回來了?」伊就忙著詰問我。

  「太后,我是特地來給老佛爺叩頭謝罪的!」我鼓著勇氣,答覆了伊;但我的勇氣到底還有限,說了第一句,便禁不住哭起來了。「奴才此刻才知道不該勸阻太后不上那長廊下去散步;據說這樣,我已經是犯了大罪了,說不定就要給你老人家殺頭了。所以我急著來謝罪。求你赦了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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