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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因為李蓮英已早就把這些御醫召來的緣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鐘,就有四位太醫院的老爺,魚貫著走進來了。太后是斜靠在一個比較最低的御座上,依舊不住的在咳嗽,但體態還是很莊嚴,絲毫不移動地接受著這四位御醫的朝參。本來尋常人診病,醫生們第一步總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這四位御醫那裡敢向太后平視呢?他們是始終不敢抬起頭來的。那末這個病將怎樣診法呢?只有省略瞭望氣色的一步,直接按脈了,其時太后的御座的兩邊,已設下了兩張小小的方幾。幾上鋪著一重軟墊,待到那四位御醫恭恭敬敬地如數的磕足了九個頭之後,太后便吩咐另外兩個女官,把伊兩個衣袖卷起了一半來,讓伊自己仍在中間的御座上端坐著,而把伊的左右兩臂,分擱在兩邊的小幾上。

  於是那四位御醫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兩張小幾邊去;同時又有兩們女官已把兩方很薄的絹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為象太后這樣尊貴的人,豈能隨便讓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膚的!四位御醫便分著兩邊,每一邊各兩人,十分謹慎地伸出手來,用指尖隔著絹帕,靜心為太后按脈。論到按脈,這一種診病的方法實在是很神秘的!他們既不用時表來計算脈博的次數,僅憑三個手指頭按著,怎麼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從前總是詫為神異的,——至今也還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兩邊的御醫便又悄悄地互相對調了過去,但他們是始終不敢向太后偷覷一眼的,儘管在事實上他們知道應該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續,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絕,但他們總是很謹慎的,那裡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頭呢?他們並且竭力的要閃避太后的視線,就是在按脈的時候,也故意把頭側過一些,像是很畏羞的樣子。

  他們就是這樣靜悄悄地跪著,手指按在有絹帕覆著的手腕上,足足費了四五十分種模樣;我因為久在外國,看慣那些西洋醫生們總是只須費卻三四分鐘便可以按畢一個病人的脈,如今瞧他們久久不釋,險引起要當他們是在太后的手臂上睡熟了!其時太后本人也仿佛是有些不耐煩了,蹙著雙眉,似乎立刻就要發怒的神氣;而伊的咳嗽,卻兀是不曾停止。那四位御醫對此也很注意,每逢聽到太后的嗽聲,便悄悄地互相偷望著,彼此從眸子中交換意見。可是這時候的一副情景,卻委實是難看極了!……當中是我們老年的太后,端然坐在一張杏黃色的御座上,背後立著一座短屏,閃爍著一種不自然的光彩;整個屋子內的佈置,卻一齊顯著很黯淡的顏色;地上是跪著四個服裝鮮明的御醫,分成兩組,長跪在太后的足下,象揣摩某種無價之寶似的隔著一方絹帕,絕不動彈地在給太后按脈;其餘的人,都呆呆地在旁邊瞧著,我想要是當場拍一張照出來,必然是很夠惹人發笑的!

  我自己承認是很乏耐性的,不覺就在臉上露出了一種又驚奇又好笑的神情來,因此我偶然向太后一望,太后一便瞧著我默然微笑了,伊也很知道我是決不曾見過這種奇突的情狀的。

  最後,那四痊御醫的按脈工程畢竟也完畢了,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忽地爬了起來;又照例的向太后磕了頭,便躡手躡足地走出這一間寢宮去了。太后並不直接和他們說什麼話,倒向我說道:

  「德齡,就著你跟他們出去瞧著吧!」

  伊的話音還是很峻急,顯然是伊還不曾把伊的無明火完全捺下去咧!但是伊教我出去的意思,卻不是造因於此,從伊日常行動上推測起來,伊多半是對於這四位御醫尚未十分信任的緣故。於是我就急急的奉命而出,緊隨在那四位御醫的後面,走進了一座和太后的寢宮相毗連的偏殿。那裡已預先設下了四副很小很矮的桌椅,桌上有筆硯紙張安放著;那四位御醫老爺便各自佔據了一副座頭,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先是各人默默地寫著一套脈案,這套脈案寫完,才互相討論起來了;各自發表著自己的意思,結果四個人有了四種意思,無一相同。這當然是不行的!四個人便各自盡力讓步,商定了一個協議,同時毀去了先寫的一套脈案,換上一套致相同的詞句。太后的病情,便象這樣的揣摩討論而決定了!接下去就得由四位各出心裁的開出藥方來了。開藥方的時候,他們似乎更比擬脈案來得鄭重,每個人都在沉思著,呻吟著,象學堂裡的學生,逢到大考一般的刻苦從事,足足費了一個鐘頭才完成。然而他們關於用藥,卻就不再討論了,各憑著自己的意思開出來,結果便產生了四張不同的藥方。

  後來,太后自己還告訴我,為什麼那些御醫對於用藥,思索得如此的苦法?原來其中尚有極大的關係,所以他們總想盡所能的開出一張完善的紅方,不使有半些錯誤。這個所謂極大的關係是這樣的:凡當皇族中的一位,——指太后,皇帝,皇后,貴妃而言——害了病的時候,照例必由太醫院指派兩位或四位御醫進宮來診治。這診治一開始,便立即在這幾位被指定的御醫的身上,加上了一重責任,非要他們負責治癒不可!萬一那病人竟不幸而死了,那末這幾位指定的御醫,便得大受斥責了。

  尤其是那正在握著大權的統治者,為給他醫病的那些御醫的前途計,更是萬萬死不得。據說從前最初的時候,凡有不能治癒皇帝或太后的病的御醫,往往要問一個斬罪,最輕也得賜令自裁;便連那主持太醫院事務的院使,也得牽累在內。雖然那病人的死,實在是和給他醫病的御醫毫無關係的,更無論他們所用的藥是怎樣的合理無誤,也休想脫罪。這當然是太專制了!所以後來已漸漸改良,每當一位皇太后或皇上賓天之後,就不聽見再有什麼御醫為此而送命了。

  不過責罰是依舊要責罰的,但也是只剩一種形式了,除非那個病人的死,經多方證明,確然是給他診治的御醫的錯誤,才真正的處以刑戮。通常總是先把他們剝去衣冠,摘掉頂子和翎毛,然後押入牢中,作為是歃將流徙出去的囚犯;其實是決不流徙出去的。他們只須象這樣的受上幾到或幾十天的假罪,——作為是得罪先朝的處罰——待新的皇帝登了位,便立即會降旨下來,免掉他們的徙罪,發帶他們的頂戴,並依舊把他們收入太醫院,作為院使用或御醫。

  有了這種種的關鍵,便無怪這四位御醫老爺要如此的深思力索了。

  如今且說他們各把自己的藥方開好之後,便一齊拿來恭恭敬敬的授給了李蓮英,讓李蓮英去轉呈太后。他們想是一來受不慣那種驚嚇,二來輕易也未便入覲太后,所以不再去面參了。他們的任務,到開完這四張內容幾乎完全不同的藥方為止,便算已告一段落了;中間少不得有一段休息。在他們休息的時候,李蓮英便捧著這四張藥方,和我一起回到太后那裡去繳差。其時太后已把餘下的一部分應辦之事自己忙著辦妥了;第一是伊已差人去召來了一個對於中國的各種藥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監,另外又召了一個司書的太監並打發兩個在值的女官去把伊的書室內所藏的幾冊專講藥物學及藥物功用的書,如《本草綱目》之類取了出來;侍我們把藥方呈進去,已一切都預備好了。待藥方一送到伊手內,伊就急急的逐一翻看;但見伊忽而皺皺眉,忽而搖搖頭,忽而微笑,忽而呻吟,像是對於這四張藥方都極懷疑的樣子。

  「這一樣是我們最不歡喜的,為什麼寫上啦?」太后用手指著每一種藥名,很不鄭重地批評著:「這一樣又是沒有什麼價值的;這一樣是很普通的,認都知道是用來提神的,我們也不要用它!再瞧這一樣,不知道做什麼用的?」

  那個對於中國各種藥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監,便探起頭來,隨著太后的手指看去,幸而他的眼光還不差,一看就把字劃看清楚了,便立即翻開了一本藥書來答道:

  「這是涼血用的,回老佛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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