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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我們果然依著太后的主意,又從中央浮到了湖的東邊去,沿著湖岸,團團地環行過去,因此我們就得很清楚地瞧見約摸有一百名上下的小太監,分佈在四周,掩映於綠荷之中,很奮勉地從事著移植新荷的工作。他們都是一律穿著藍布的短褂,並把褲管卷了起來,一直卷到腰間;這是因為他們必須走下湖去,而湖水又得很深,差不多要齊到他們的臀部的緣故。

  我們方才從較遠的所在看來,只見他們忽而把身子彎了下去,忽而又站直了,忽而又彎下去了,一仰一俯,起落不休,不知道是在做什麼;如今行近了一看,才知道他們第一必先彎下身去,把他們的手,一直伸到湖底下,摸到了那些粗大的隔年的荷梗,便把它們連根拔起來現時同時他們自己的身子也站直了,隔年的荷梗拔起來之後,先將根上新長的嫩芽摘下,隨手丟棄了老梗,然後再俯下身去,把那新芽重複插入湖底下的泥土中,讓它慢慢地長成起來。

  「種荷是一樁很能賺錢的買賣。」太后吩咐把船停住了,讓伊好仔細的觀看種荷的人怎樣的工作,同時伊又向我們發表了一段談話:「它是沒有一些可以糟蹋的,它的老根,梗子,和葉兒全是中國藥料裡面很重要的東西;尤其是它的葉兒,初采下時,簡直比白紙還潔淨,人們往往用它來包紮熟食。再有它的花瓣和比較嫩一些的根,——就是藕,更是夏天最清雋的食品。」

  於是伊就命令張德去吩咐那些種荷的人立即拔出幾支鮮嫩的藕來,當場洗淨了,切成一片一片的嚼吃;我們在禦舟上的人,也都仗著伊老人家的福,得以嘗鼎一臠。大家都不覺竊然自喜;其實鮮藕的滋味雖好,卻也不是什麼難得的東西,那個不曾飽啖過,只是今天吃的藕,系出太后所賜,便似覺分外有味了。我們就是這樣一壁啖著鮮藕,一壁瞧著那些穿藍色短褂的小太監們倏起倏落在移值新荷,不覺把全湖繞遍了,其時太陽還不曾行到中天咧!

  「現在,時候是差不多了!」太后教李蓮英掏出時表來看了一看時刻之後,便吩咐道:「我們不必再繞圈子了,把船移向湖心去,穩穩地泊在那裡,待我們用過了午飯再作計較!」

  伊這麼一說,船就立刻撥轉了方向,慢慢地,穩穩地,搖向湖的中央去了。搖到差不多模樣,太后就發出了停船的命令;這禦舟上一般也有兩支鐵錨置備著,此刻就一起放下了水去,船便跟著停住了,但聽四周的湖水,輕輕地在船底上沖蕩著,發出谷隆穀隆的聲響來;太后倒也並不引為可厭,但瞧這般停穩了便不再說什麼話。

  其時又輪到李蓮英來調度了,他先取出一個特製的號角來,放在嘴上吹了三四聲;這樣那兩艘盛著爐灶,已給太后端整好酒菜的小船,便如飛價的劃近過來,一隻在左,一隻在右的並靠邊在禦舟的兩旁;於是禦舟上的人就搬出兩條特備的跳板來,擱在大船和小船的中間,那些太監們便紛紛打這跳板上往來奔走,準備開始端出太后的午餐來。

  今天想是因為在船上怕容易滾動打碎或沉下湖去的緣故,一切盛菜的器皿全是改用了金質或銀質的東西,只除太后所用的筷子,還是那一雙天天供伊使用的玉筷,沒有更換;而那端菜的太監們,則因船上地位狹窄,不便奔走,只得仿照了上次在火車上所用過的方法,排成很整齊的兩行,分著左右,一直從跳板上排列到兩邊的兩隻小船上,所有的菜,便依次逐一傳遞上來。不過這些太監的手上都已臨時覆著一方乾淨的白布,以免他們的手指,直接和太后的食物相接觸。菜的樣數卻照例還是一百樣,並未減少半點;但因船上的桌子畢竟較小了許多,同時實在擺不下,只得將幾碟冷盆和甜菜之類,先放到桌子上去,餘下的暫時讓那些太監捧著,好在每個碗碟上面都配著蓋頭,盡可使裡面的菜保住著原有的溫度。太后一面咀嚼那幾品先端上來的菜肴,一面和我說話,我也竭力的和伊敷衍,希望能夠伊的歡樂始終的留著。

  及至伊把先端上去的幾十樣菜肴都嘗過或瞧過了,伊便向我做了一個手勢,再由我丟了個眼色給張德,張德便向他所訓練的幾個助手低低的喝了一聲:「換上!」於是這幾個小太監便象軍隊一樣整齊,嚴肅,迅捷地把第一批的菜撤下去,再將第二批的菜端上來,隨後便同時把那些蓋頭一齊揭了起來,立即又旋過身退到了他們的原位上來,直僵僵地站著。這時候,各種熱騰騰的菜肴裡所噴出的一股觸鼻的香味,已佈滿在船上,引得個個幾乎饞涎欲滴。

  當這些時候裡,載在那另外兩艘小船上的樂隊,依舊還在輕輕地演奏著。我不覺很有些感觸,便默默地空想起來了:

  「我雖然是一個臣子的女兒,地位遠不如伊,但是我卻知道航海是怎樣的一會事,因為已曾身經歷過那些茫無邊際的大洋了;我還知道人坐在大海輪裡,巨浪怎樣的在它底下顛簸著。這些偉大而有味的水上之遊,比之在這昆明湖上弄小船真不知有多少的差別。然而太后卻因伊自己的地位和種種的朝制所限,竟一些也不能嘗到那樣可貴的經驗;每當伊在平地上玩得煩膩了,想和水面接近一會的時候,便只能到這人工開鑿的小湖上來浮蕩半日。這種弄小船的玩意兒,在我這兒已具有渡洋涉海的經驗的人看來,委實是太渺小了,仿佛伊老人家和我,以及其他的人,都像是一群頑皮的小孩子,正在一處小池的旁邊蹲著弄水,而我們的保姆們,就在不遠的所在,很注意地監護著,使我們不要弄濕了衣服,或失足落下水去。……」

  我想得很出神,良久才止住,抬起頭來,恰巧迎面所見的就是那一排建築在萬壽山這的大宮殿,因此我又想起來了!我想:我方才所懸擬的那個譬喻,實在是很近情的。——因為那些蓋著黃瓦的大宮殿是很可用以代表滿清帝國的,在事實上,滿清帝確乎就是太后的保姆,所以伊此刻真好算是一個小孩子,正在一條船上玩耍,由他的保姆臨護著。不過這個小孩子未免太珍貴了,除卻這個精神上的偉大的保姆之外,還得有許多的師傅,教習,以及女管事們照料著伊,不使伊受半些傷害。

  我還待再想,太后已將這一餐特別的午飯用完了,並用著感歎的語氣說道:

  「今天,我們真可說是快樂到了極點!」伊瀨著口,一面這樣的說:「因此使我突然想到了我們的大聖人孔夫子的話來,他不是說過『樂不可極』,『樂極生悲』的兩句話嗎?別的古人也說過憂患和歡樂往往是更番著人們周旋的;所以我想:我們今天這樣的過分的歡樂之後,立刻或者在一小時之後,或者遲一些,在明天,也許那造化小兒也不免要把我們播弄一番了!」

  伊這幾句話一送進了我的耳鼓中來,就發生了絕大的影響,使我不由怦然心動,並且還擔憂因此將自尋煩惱起來;幸而伊也只是口頭說說而已,並不就化樂為悲。我瞧伊的意思大概是因為伊雖覺得這種顧慮是不無可信的,只是伊也知道象這樣輕鬆歡暢的時候,真是伊所極不容易得到的;所以就存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且等那造化小兒明日弄出了什麼玄虛來再做理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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