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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說太后的那些至戚都是窮得不可開交,讀者也許不能相信吧?但事實的確如此!而且他們之所以窮,還是太后給他們促成的!我常常懷疑伊是故意想出這些特別的方法來捉弄他們的:因為每隔不多時候伊總要揀幾樣東西去送給伊的親戚。這些東西,往往又是但重裝璜,不合實用的;再加每次總是裝在絕大絕大的盒子或箱子裡,鄭重其事的送出去。他的親戚見了,雖是暗暗在叫苦,表面上卻總得歡歡喜喜的接受下來,還要望闕謝恩,表示非常感激的意思。事實上他們正象見了討債的人一般尷尬。

  因為每逢太后或皇上賜什麼東西給臣下的時候,臣下就得依著規矩,開發賞錢給那些扛抬來,或跟隨來的太監;這種興味盎然一,並且還是有訂定的數目的,象尋常人家饋贈,總依禮物的價值而定賞力的多少。他們是依著太監的等級而別的:每一個三等或四等太監,就得一律開發紋銀二十兩;較次的每名十兩;經不起各來三名,便非九十兩不辦了,何況每次太后有東西賜出去的時候,那些閑著沒事幹的太監,總喜歡一窩蜂似的跟隨著那幾個真正被派去送東西的人,一起前去,這樣他們也就可以同樣的得到賞錢了;至於受太后賞賜的人能不能擔負這樣巨額的賞錢,他們是不問的!

  偏是太后不斷的愛把那些不相干的東西去賞給伊的親戚,因為伊賞得實在太殷勤了,以致于伊的親戚,竟將所有的錢,全孝敬那些太監;後來竟至無法開銷。那可不行啊,太監們是非拿到力錢不肯走的!於是他們只得用一個窮法子來抵擋,便是每逢太監們賚著東西來了之後,先由一個或一部分人送茶送湯的把他們款留住,——那些太監也決不嚷著要走,都很高興地坐下來,天南地北的瞎談,因為他們早已明白這中間的緣故了。

  ——然後另外由一個打自己的箱籠裡去找些比較值錢的衣服或用具出來,消消地溜出後門去,向當鋪裡當上幾十兩銀子,再回來開發那些太監。有時候他們自己家裡實在無物可當了,不免就把太后所賜下的東西帶出去暫當一當。所以太后越是賞賜得殷勤,伊的親戚便越是窮下去,這還有什麼辦法呢?我曾經冷眼從旁細細觀察,這些情形,太后必然也是很明白的;因為受累的人很多,伊的耳目又是十分的周密,一切極微細的事情,尚且有人去告訴伊,何況這些較大的情節?那末伊究竟為著什麼緣故,要這樣想入非非的去陷害伊的親戚呢?這個問題除了伊自己,怕就沒有人能夠解答的了!

  做皇親國戚的人竟有如此苦法,讀者大概是不曾意料到的吧!我可以再寫一些給你們看看:大凡和皇上或太后做親戚的,至少總有一個爵位,有了爵位,便得竭力的維持場面,即一衣一物之微,也不能過於惡劣;然而他們實在是沒有什麼錢,可是怕得罪太后起見,他們不得不省吃省用的把所有的力量,全集中在維持空場面上。這種痛苦,平常人家是永遠想不到的!其實太后的錢正多著咧!我們不用說國家的庫銀,便是太后自己的私蓄至少也有好幾百萬;伊只須累累拔一根汗毛,就可以救濟伊的那親戚,而且又不須動用朝廷的公款,誰敢批評一句!無奈伊自己不屑舉一舉手啊!我對於伊這種幸災樂禍,毫無慈悲心的行為,實在非常的不滿。

  我們的同伴中,帶有一位是元大奶奶。(譯者按:元大奶奶並不姓「元」,元是伊的小名。伊的父親,便是本書中要角之一——內務府大臣慶善。)這個人卻有一段特別的歷史,也可以說是一段很慘痛的歷史,因為伊從小就憑父母作主,配給皇太后的兄弟的兒子,——便是太后內侄——做妻子。不料待到一切事情都準備好,結婚的目子也已擇定,突然那位未婚夫竟死了,照中國舊時代的習慣,伊雖然並不曾和那位未婚夫發生過真正的夫妻關係,但是也得照樣的嫁過去,替他守寡,永遠不想再嫁別人了;而元大奶奶的稱謂,也畢竟加到了伊的頭上去!

  伊其時還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咧,可是在名義上,伊已經變成了一個含苦居孀的小寡婦了!中國舊禮教的殘酷,確是無可掩飾的事實。當我在宮中和伊相會的時候,伊恰好是二十四歲;而伊的神態,卻已跟四五十歲的老婦人一般無二了。在伊的一生中,可說是不再有什麼幸福或快樂而言!伊絕對不許和任何一個男人談話,也不能隨便的縱聲大笑;而且必須永遠的留在宮內,一直到伊靈魂脫離伊的軀殼為止。不過有一點是伊的造化!就是伊的天性是很愚笨木訥的,對於人生,簡直毫無認識,所以伊的環境雖是這樣的淒涼哀痛,但伊竟象沒有感覺到的一樣。

  其餘的幾位女官,都是跟皇上同姓的近族中的姑娘,並無什麼特點要記。

  論到我們些女官所擔任的職務,那真可說是輕鬆極了。我們全部的工作,便是服侍太后;但太后穿衣梳頭等等的事情,也不須我們服侍的。我們只分著兩個人一班,輪流的站在太后的近身,隨便說些湊趣的話便行了;不過我們大家都知道,跟太后說話是極容易闖禍的,因此我們總是讓太后自己說,我們卻裝著很高興的神氣傾聽著,待伊有什麼問題提出來,才小心翼翼地相機應對。有時候,伊實在覺得無事可做了,偶然也一個獨自弄弄紙牌,我們便站在伊的背後,替伊留心看著;如其伊自己有錯亂的時候,就從旁指點指點。還有伊需要用一副眼鏡,或一支煙斗,或其他相類的零星小東西,而這些東西又是安入得很近,不須費多大工夫,就可以取到的話;我們便走過去,替伊取了來。要是這些東西恰巧安放在一個遠處,拿起來比較費力一引起;這樣,就讓那些宮女去幹了。總之,凡有比較費力一些的工作,便由宮女們去承當,我們當女官的盡可不管。

  請你們原諒我,大膽的說一句誇口的話,我們這八個女官,雖然性氣各人不同,但都有一副很好看的相貌。這句話也許根本是多說的,不過和事實尚無多大差別,所以我就直截了當的說了!我們所用的頭飾是完全相同的;但各人所穿的衣服,卻竭力的避免雷同。不但式樣決不互相仿效,便是衣料的顏色,也不使他們衝突的。譬如今天已有人穿了一個淡紅的衣服,其餘的七個人,便不能再穿這種顏色。所以當我們八個人站在一起的時候,旁人看了,少不得要贊一聲好看;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很得意,尤其是因為我們大家年紀都還輕,一經打扮,便個個都出落得十分的美麗了!

  每天晚上,在太后睡熟的時候,我們也得有一個在伊臥室進而侍候著;因為這是比較吃力的差使的緣故,我們是輪流著值班的。每人隔七天輪到一次,習慣了也還不覺得如何辛苦。但當太后未曾熟睡之前,在旁邊服侍伊的人,卻必須隨意和伊說話,一直到伊自己鼾聲大作為止。幸而這一段程序並不需要多少時候,所以大家還對付得過。更造化的是伊倒從沒有害過失眠症,否則可就糟了!

  我們在服侍伊睡覺的時候,自己當然也不能不睡,但只能伏在地板上或把身子靠在牆壁上和衣假寐,如其不幸而你的鼾聲發得太響,以致驚醒了太后的好夢;那雖不至殺頭,便一聲沒趣是討定的了!我每逢輪到值夜的日子,往往不能熟睡,宮中的那一派空洞沉寂的氣象,老是在我的腦神經上湧現著。我還時常想到為什麼太后所拘泥著的那些專制不堪的政策,會使光緒感覺到不快?它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光緒這個人是富於民主主義的思想,母子間的觀念既根本不同,當然沒有什麼感情可言了!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我在太后的臥室中服侍伊睡覺,形式上是躺在伊的龍床的旁邊,實際上卻不啻是坐在一頁中國歷史的角上。

  那些宮女們也有一輛專用的車子,便在女官們所乘的車子的後面,意思是便於互相招呼;不過伊們的一切事情,都得自己去收拾,並沒有人服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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