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禦香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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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對於光緒既是這樣的漠漠無情,那末為什麼這一次上奉天去偏要帶著他同走呢?這中間的緣故,我們這些人差不多全知道;就是光緒他自己,也何嘗不明白。總括的說一句,便是太后對於他還是不信任,惟恐他在脫離了伊的監視之後,再有什麼不良的企圖;所以太后無論到什麼地方去,總是很不放心,非得把這一個特殊的政治犯帶著同走不可。也許伊也相信光緒此刻確已沒有什麼野心了,但是伊還擔心那些朝臣中或者再會有六君子那樣的人,在伊離京的時候,乘機出而煸惑光緒,勸他利用外力,再把太后的政權奪去,這一慮當估是很有幾分可能的;而太后的性氣,偏又是特別的歡喜弄權。 雖然伊已經貴為太后,一切享用,無不遠出別人之上,可是伊並不滿足,伊覺得尚無實在的政權,在伊自己的手掌中把握著,所有的榮華富貴,便一齊等於零;因此伊不惜冒了絕大的危險,不顧各方的誹謗,拚性捨命地緊握著伊的政權。我往往見伊為著一件疑難的朝政,以致於終日寢食不安,便不禁暗暗的懷疑,究竟伊為著什麼緣故而能長時期的樂此不疲呢? 同時,在光緒那一方面,他倒十二分的達觀,因為他認識得非常的真切,他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之下,自己要希望執政,真如大海撈針一般的不可能;至少限度,在太后活著的時候,他不再想做一個舒舒服服的真皇帝了。所以他倒並不悲傷。他把自己的遭遇一概付之於命運,這樣的一瞧料,他的精神上,竟愉快得多了。就象這一次上奉天去,他雖明知是太后存心要監視他,但他只當是自己有興想出去遊玩;一路上憑著車窗,恣意的賞覽野景。待到每一次列車停止的時候,我們這些人除掉少數須留著服侍太后外,其餘的都可以走下車去隨便閒逛;這時,光緒也往往跳下來,跟我們在一起走動。他的身量很短小,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但交不驕傲,說話也很暢達動聽。他對我們這些女官,都看得象朋友一樣。我的小時候的經歷,他大概也很清楚,所以他時常想跟我說話。他問我關於歐美各國的鐵路的情形,以及各國當時的君主或元首們的性情和鐵事;我只把自己所知道的少許告訴了他,他已是非常的歡喜滿意了。 「要是在事實上我是一個真正的國君的話,」有一次,他很興奮地向我說道:「能夠象老佛爺一樣的有權統治全國,那我第一步就是照著你所講給我聽的那些外國的君主或元首的辦法,上全世界走一圈。當然,我也歡喜微服出遊,不願意使人家知道我的真面目;因為這樣的遊玩,才有滋味。象此刻我們是多麼的拘謹?我想在陸地上玩,必須還不怎麼有興;倘能在大海中浮游,那樂趣便越發不能想像了!……便是在出國之前,屬我們自己國內的各處大城市,凡有火車可以通達的,我自必要先去看看。對於出外旅行這一件事,我確有一種特殊的傾向,每當我想到我們這一次旅行不久就要回去的時候,心上便覺得無限的不痛決。」 真的,我相信如果太能夠允許他的話,他一定會永遠不想回去。因為他回去之後,便只能終年的關在禁城裡或頤和園裡;而在這兩處等於監獄式的區域以內,他還是不能自由行動。說明白一些;他簡直比那些地位較高的太監都不如;而他所說的話,無論是命令別人,或督責別人,也往往沒有什麼效力,較之我們幾個給太后所寵信的女官,真是相差太遠了!所以他只要一想到這些情形,一想到回去,他的一雙眸子裡,——那是一雙很大又很靈活的眸子——便立刻現出一種黯淡的神情來。如其太后不把他的政權全奪下來,仍讓他自由處置,他也許會給中國做些有益的事情。這是他自己永遠所認為遺憾的。但是他終不敢向太后作半些表示。 讀者可不要怪他太軟弱了。因為無論他軟弱也罷,強硬也罷,照宮裡的習慣,做母親的盡可隨時替伊的兒子攝政,而做兒子的,更無論如何,不能反抗。於是光緒的才幹,也給這個習慣所埋沒了!我相信他的思想的確是前進的,他的識見和能力,也足夠擔當起改善清政的那副重擔子來,可惜太后不肯讓他有施展的機會。否則不論滿清政府興亡與否,中國所受的外患和內亂,總比如今好一些! 他所穿的旅行的服裝,當然又和那些隨駕大臣是不同的:他的一件箭衣是天藍色的緞子所制的,上面用金線繡著無數的長壽字;這件衣服的尺寸對於他的身量是很吻合的,穿著極適體,加上了他那清秀的面貌,真好算是一個翩翩美少年了。在這件箭衣的外面,他還有一個沒有袖子的背心穿著,也是緞子做的,不過是黑色的,這上面也同樣用金線繡著許多的長壽字;但是依我看來,這件背心實在是多餘的,而且在這黑色的背心的外面伸出了兩支藍色的長袖,可說是難看極了。 大凡富貴人家,不論男女,十九都是愛用金銀珠寶的裝飾品的,惟有光緒,卻絕對的厭惡這些東西;他這個古怪的脾氣之養成,當然是多分受著惡劣環境和種種不如意的遭遇的影響,只要稍明事理的人,都有估料得到。但是每一朝的皇帝究竟該用多少金銀珠寶的裝飾物,宮裡頭原也不曾有這種特殊的祖訓規定著,只憑各人自己歡喜而已,因此也就沒有人能去干預光緒為什麼不用這些東西了!可是在他所戴的那頂黑緞制的瓜皮小帽上,卻有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綴著,那地位恰好是在他的眉心的上面,這顆珠不但很大,而且晶瑩光潔,迥異凡品,嵌在這一頂烏黑的小帽上,越發閃爍動人。 然而光緒的所以用這顆珠,卻決不是為著求好看,而是含著一種紀念的作用。在他平日的神情中,不難發現他這個用意;可是他實在紀念的是誰,那就不能武斷了。他的帽頂上還有一個用紅色的絲線所打就的結子,和一撮尺許長的紅纓,都是非常的鮮豔奪目。在他腳下,也跟那些大臣們一般的穿著一雙黑緞的靴子。我時常在想:象他那樣的人物,要是穿上了一套整齊的軍裝,必然是十分英武的。 雖然在事實上,他已經是一個被廢的皇帝了,他是終年的象坐在愁城裡一樣,但是宮裡頭的那些繁文縟禮,偏又放不過他。太后的意思,只是想強迫著他做一個十足的傀儡罷了!譬如象吃飯這件事,他每餐也得享受那一百碗多得沒有意思的菜,而且這一百碗菜便跟太后所吃的相同的,不管他的口味如何,從來不能掉換的;因為他的菜是跟太后的一起煮的,他自己當然不能隨便做主或挑選了!尤其難堪的是他每餐也得獨自一個人,冷清清地的吃喝著,他的妻妾,隆裕和瑾妃兩個人,必須上太后的車上去侍候,待太后餐畢之後,就和我們這些人一起走上去,吃太后所吃剩的菜;於是伊們便難得有跟光緒同餐的機會了!可是太后對於空虛每餐必來侍奉的媳婦——隆裕,還是很淡漠,說話是一個月平均不到一句,眼角上老是象不曾瞧見伊一樣。也許在太后的腦細胞上,根本沒有這位皇后的影子。 可憐的光緒,他所處的境地簡直比一個尋常的百姓更痛苦,有時候,他只能勉強做一些比較有趣的事情,引逗引逗自己,從淚眼中迸出一絲笑意來。但是他對於皇太后真是害怕極了,他只能時時刻刻的留心著,不讓自己有半些足以使太后不歡的舉動做出來。不僅是行動上必須十分留心,便是他說一句話,也得再三的考慮;因為他永遠是不得自由的,他無論是跟誰說話,總有幾個太監在不很遠的所在傾聽著,只要他有什麼怨恨的話或不很正經的話說出來,他們就會立刻前去告訴太后,到晚上他睡的時候,還是有人竊聽著;他們都希望能夠多聽到幾句話,好去向太后獻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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