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七一


  一日,好友劉三將要赴北京大學任教,臨行前專門來看他。

  曼殊拉著劉三的手,便久久不放,聲音淒然地說:「阿哥,你真的要走了嗎?你這一走,我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面了。」

  「哪能呐!曼殊。」劉三看曼殊這樣脆弱,顯然很不理解,故意開玩笑說:「你好好養病,待身體好了,我們還像當年一樣,搞次集會,你可別忘了,你是個革命『和尚』啊!」

  「別說了,阿哥!你湊近我一點,好好的看我一眼吧!省得日後……」

  「曼殊,你今天是怎麼啦!你再這樣,我便不去北京啦!」

  劉三眼睛裡也湧出了淚水。

  「沒什麼,劉三。你該走還走吧!」曼殊抹了一下鼻樑上的淚水,淒然地一笑,「到了北京,見到獨秀兄,代我問個好。

  我可真想他呀!唉,一晃,我們有五六年沒見面了。」

  「他也很想你,上次我見到他時,他還反復打聽你。等你病好了,我們來接你,怎樣?」

  「好!」曼殊嘴上答應著,心中一片悲切,忙側身從褥子下抽出一封信來:「劉三,這是我寫給獨秀的信,煩你給他捎去。可能……」他又看了一眼劉三,聲音又有些哽咽:「可能這是我寫給獨秀的最後一封信了!」

  「曼殊,你再這樣胡思亂想,我可要生氣啦!」說著劉三就做出生氣的樣子:「你身子本來就虛,心思再這樣憂傷,怎能承受得了!一個人患了病,精神痊癒了,那便是好了一半。你看你……」說到這裡,他禁不住笑了,又安慰道:「好好養病,過一段我一定來接你,怎樣?」

  「好!」

  於是曼殊故意做出一副很歡樂的樣子,找一些可笑的話說。可是劉三前腳離開,隨之他便失聲痛哭起來。

  又過幾天,柳亞子來醫院看他,在他床邊剛剛坐下,他眼圈便紅了。

  柳亞子非常詫異:「曼殊,你可是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怎麼……」

  曼殊破泣為笑說:「亞兄,這陣子我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要見到親朋好友,這眼淚就……」

  「曼殊,養病的時候,可不能總動用詩人的情感!」亞子開了句玩笑。

  「哎,亞兄,我有件事情正想要找你。」

  「什麼事情?」

  曼殊緩緩地移開枕頭,從下面拿出一個密封的牛皮紙口袋,沿著邊緣的地方,他徐徐拆開,然後倒出一個樹葉折成的小包。他又一層一層將樹葉打開,於是便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

  照片的年代似乎已經久遠,但女人的形象依舊豔麗:一雙黑黝黝深潭般的眸子,熠熠閃著光澤,兩道細細的眉毛俊俏地彎在上面。她嘴巴小巧,臉龐圓潤,髮髻高高地盤於頭上……

  「亞兄,這張照片在你們報紙上登載一下行嗎?」

  「登載?!」柳亞子感到非常突兀,哪家報紙能這麼隨隨便便刊登私人照片,況且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開始,他以為曼殊在開玩笑,可是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又是那般鄭重。

  他正不得其解,曼殊接著又說道:「亞兄,看來這事讓你為難了。但是,亞兄看在你我往日的交情上,看在我平日為報館效力的情份上,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哪怕在你們報紙的一角登出來也行啊!」

  「曼殊,別說了,這張照片就交給我吧!我就是刻,也要把這張照片刻上去!」

  「亞兄,受小弟一拜了!」說著曼殊便拱了拱手。隨之又拿出一張照片,這一幅充滿稚氣的兒童照,他端詳了一下,沖柳亞子說:「這是我三歲時的生日照,可拿去和那幅一塊登,我的照片,我想你們樂於用的。這樣,也省得你老兄太為難了。」

  「曼殊,都交給我吧!」柳亞子接過照片,看了看便問: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

  「亞兄,你就不要問了。」

  柳亞子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更加糊塗。

  隨之說:「那麼,這兩幅照片,都起什麼題目?」

  「題目?」曼殊略略想了一下,「我這一幅就叫『蘇曼殊三歲在橫濱』,另一幅,就叫『永遠的土地』吧!」

  「永遠的土地?」

  「你看怎樣?」

  「那就叫『永遠的土地』吧!」

  ……

  就在柳亞子離開醫院的當晚,曼殊病例了,恍惚中還直勁嚷著「永遠的土地」。

  醫生搶救了半個晚上,他剛剛平復。過幾天,又復發了一次。以後,病情時好時壞地變化著,到了1918年春天,病情忽然惡化了,連廣寧醫院都有些束手無策。這時,朋友們才感到問題嚴重了,他們商量了一番,就將曼殊轉到了醫術更加高超的廣慈醫院。

  住進了廣慈醫院,曼殊似乎更清楚了,他仿佛看見自己就像一片枯黃的樹葉,正徐徐向下飄落。他覺得,在樹葉沒有落地之前,他應該做完最後一件事。他艱難地翻轉了一下身子,衝床邊的一個朋友說:

  「去,把我的畫筆拿來。」

  「大師要幹什麼?」

  「我要畫畫!」

  「大師,你身體這樣虛弱,是不能畫的。」

  「我……要畫!」

  沒辦法,朋友們只得將畫筆遞給他,並將宣紙鋪到凳子上,放至他的床前。

  曼殊吃力地接過筆,哆哆嗦嗦地在紙上塗抹起來。每畫上一筆,幾乎都要花著搬山一樣氣力。即使這樣,他依舊畫。他是咬著牙在畫,他是含淚在畫,他是蘸著血在畫,他是用整個生命在畫。他畫得是一棵蒼老的菩提樹,樹幹斑斑駁駁,呈現著棕黑的顏色,樹皮脫落的地方,已經現出枯死的痕跡。樹幹的頂端只分裂出三五枝樹杈,幹乾巴巴見不到一絲生機,只有最上面的小杈上,還殘存著一片枯黃的樹葉,那片葉子也被風吹得猛勁搖動,隨時都有飄落的可能。樹葉旁提著一首偈語:

  心是菩提樹,
  身為明鏡台,
  明鏡本清淨,
  何處染塵埃。

  寫到這裡,他停住了,握筆的手像風中的蘆葦一樣搖擺著。

  人們的眼睛都盯著他的手,盯著他手中的筆,看他還要寫什麼,還能寫出什麼警世人的話語。不料,那筆竟朝一邊傾斜過去,隨即「呱嗒」一聲掉到地上,跟著他的身子便癱在床上。

  「曼殊!」

  「曼殊!」

  「曼殊!」

  ……

  人們驚呼著,人們狂喊著,人們大叫著……

  可是曼殊再也不能回答了。他嘴角似乎動了動,隨即便閉上了眼睛。這時,人們才感到:他那顆跳動了三十五年的心臟,那棵被情愛,被真理,被人倫,被生死,被藝術所浸泡的心臟,終於停止了跳動。

  屆時,人們流淚了。淚眼中,仿佛看見一個聖潔的靈魂,正徐徐飄去。可是誰能想像出:他是去尋找「良子」?還是去尋找「小姨」?或是去尋找別的什麼?這恐怕是永久之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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