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七〇


  看畢,曼殊忽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一泓亮晶的淚水便在眼角處盈出。

  「大師,你要幹什麼?」陳潔如問。

  「我要去日本。」曼殊說完這句話,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去日本?!」蔣介石感到十分驚訝,連忙勸阻道:「曼殊,你此時的心境我十分理解。不過,就你目前身體的狀況,是動彈不得的。如真這麼千里迢迢地奔波,你的身體也很危險啊。再說你母親他們如果知道你身體這樣也不會讓你去的。」

  「別說了,介石,我的決心已定了。」曼殊邊說邊艱難地站起來。

  蔣介石、陳潔如見曼殊如此堅決,也便不好強硬挽留。於是便著手為他做行前準備:整理行李,購置船票,收拾旅途用具。當一切都已齊備的時候,蔣介石握住了曼殊的手,深情地說:

  「大師,此番東行,切切節哀,保重身體。從日本回來,還期望您下榻於捨下。兄弟祝你一路順風。」

  曼殊也深受感動,滿眼含淚地望著蔣介石:

  「兄弟的情誼小弟領了。曼殊還能如願回來,一定還得討擾中正兄。」

  當日,曼珠便拖著一身疾病懷著萬分憂傷,煙波茫茫去了日本。

  ……

  到日後,他的大體情況是這樣的:他先是看見了淚流滿面的妹妹,於是又看見了神情悲傷的河合仙。當她們領著他來到幽暗的病榻跟前時,病人已處於彌留狀態。她面容異常削瘦,眼眶已經塌陷下去,高聳的鼻子似乎顯得越發突出了,整個面龐看不見一絲血色,就連嘴唇也是白白的。她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微閉著,嘴唇顫動了幾下,並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小姨,你睜開眼睛看看,誰來了。」惠子啜泣著說,「是我三郎哥來看你來了。」

  「是啊,葉子!快睜開眼睛吧!三郎來了。」河合氏邊說邊輕輕扯動一下她的被角,「有什麼要說的話,你就跟他說吧!」

  忽然,她腦袋微動一下,緩慢地抬起了眼皮,眼珠木木地向上看著,一忽轉動一輪,一忽轉動一輪,最後目光停在曼殊的臉上。

  「小姨,你看見我哥哥了吧!」

  「葉子,如看見就點點頭吧!」河合氏說。

  「笑一笑也行!」惠子補充說。

  說完這番話,她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臉上,他們要看她的神情。

  奇怪的是,她沒有點頭,也沒有笑,只是木木的死死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盯著曼殊。這目光,曼殊似乎看懂了,他分明已經感覺到了目光後的千言萬語,分明感覺到目光中的全部內涵。他趕快向前走了兩步,身子微微伏到床上,深情地呼喚起來:

  「小姨,我是三郎!三郎是專門來看你的呀!小姨!」

  當第二聲「小姨」剛落地的時候,猛見她胸脯起伏了一下,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說了一句:

  「不要胡說了,孩子。」

  病榻前的人們全吃一驚。再拿眼睛看她時,她呼吸便不那麼平靜了,嘴唇似乎還泛出一絲血色。曼殊愈發慌了,眼睛牢牢覷著葉子說:「小姨,我真是三郎啊!我……沒有胡說!」

  「三郎……」葉子嘴唇又動一下,發出十分微弱的聲音。

  「小姨,你有什麼話要說嗎?」曼殊百感交急。

  「我……不是……你小姨!」她的聲音低極了,就像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的輕風一樣,不仔細分辨,幾乎無法聽清。

  可是曼殊聽得十分清楚,他驚異地看著她:

  「小姨,你說什麼?」

  「三郎,我不是……你……小姨!」

  「那你是……」

  「我是……是……」

  這個「是」字在她嘴中滾動兩遍,似乎將要有新的聲音發出的時候,突然,只見她脖子猛勁一挺,跟著腦袋就垂落下來,那起伏的胸脯立時平息了。

  「小姨!」曼殊大喊一聲,便撲到了葉子身上,他萬沒有想到,死神來得這般突然。

  ……

  這種打擊或許太突兀了,這種不幸或許太慘重了。曼殊在辦完葉子喪事的第二天,就匆匆離開了日本。因為多種感覺已經明白無誤的告之他:他的身體就要垮了。如果再在日本拖延下去,他覺得回中國就是無望的事了。他不想讓母親——河合仙看著他倒下去,他更不想將自己的骨頭扔到這裡。可是當客船徐徐離開橫濱碼頭的時候,當河合氏和惠子向他頻頻揮手的時候,他的心徹底碎了,他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著:「再見了,母親!」「再見了,小妹!」「再見了,小姨!」「再見了,良子!」「再見了,櫻花!」「再見了,日本!」……之後,他蹬上了客船的最高處,向著岸邊——母親,跪下了!

  三十二、長別離

  海水,再也不像往日那樣溫柔了,它幾乎像脫了韁了馬群,粗野無羈地狂奔著,嘶叫著,無論是翻卷起的巨瀾,還是凹陷下去的波谷,都發出令人恐懼的聲響。海風,再也不那麼柔弱了,由絲絲縷縷的走動,變成了大面積的推進,那氣勢,那情景,就像一萬頭野牛在海面上吼叫……

  曼殊坐在船上,對這一切卻毫無知覺。因為他整個神情處於恍惚狀態,整個意識處於惡夢之中。惡夢中,小姨枯黃的面影不時在閃現,一忽似乎還有聲音在耳畔響起:「三郎,不要胡說了!」「三郎,我不是……」「我……不……是,」……那麼,她是什麼呐?曼殊一想到這個問題,便是一陣暈眩,之後,那惡夢又一次襲來……當船停靠在上海的時候,他剛剛清醒。

  就是拖著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他跌跌撞撞向蔣氏寓所走來,風吹得他一搖一搖地擺動,月光映得他眼睛一陣一陣的迷離,當推開蔣家房門的時候,他便昏倒在那裡。

  「誰?」陳潔如吃了一驚。

  蔣介石趕忙跑過來,辨認了一下,驚懼地說:「這,不是曼殊嗎?」

  於是,他們將曼殊抬到床上,當晚便請醫生開始調治。醫生臨要出門的時候說:「他身體如此虛弱疲憊,只有好好休息調養才是。」

  「好好!」陳潔如點頭應允。之後,她便精心地護理起曼殊來,無論是煎湯熬藥,還是飲食起居,她都照顧得非常周到,只三四個月時間,他的病情就有了明顯好轉。

  壞就壞在九月裡的一天,曼殊趁陳潔如上街之時,自己悄悄來到廚房,揀幾樣好吃的東西拿到居室,夜半沒人的時候,便大吃起來。這一下,他的舊病又復發了,痛得他大汗淋漓,叫聲不絕,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瑟瑟抖動……蔣介石與陳潔如商量一番,最後還是將曼殊送進了海寧醫院。

  海寧醫院,是一座技術力量比較雄厚的醫院,在當時的上海,也是較有名氣的。曼殊住進醫院後,病情很快就得到遏止。當友人們聞訊前來看望他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和往昔幾乎沒有什麼區別了。友人們見他這種狀況,便都將緊張的心緒放鬆下來,有的跟他開著玩笑,有的和他插科打諢,但曼殊自己的心中明白,自己那個可怕的結局已經為時不遠了。因此友人們怎樣歡欣,他也興奮不起來,有時掩淚裝歡地笑一下,也顯得非常勉強,他現在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做長別前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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