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三二


  陳少白還要追趕,可是蘇曼殊已經走到了大門的外面。看著他倔強的身影,他覺得他真是個怪人。

  回到屋裡,當他看到曼殊行李時,心裡越發不安起來。可以肯定地說,他阻止他暗殺康有為是對的,不過,他後悔的是,他完全可以把話說得委婉一些,巧妙一些,用適度的語言將曼殊心頭的火氣淡化了。可是他阻止的太直接了,這或許刺傷了曼殊的心。更令他擔憂的是,這麼孤零零的一人,撲奔他而來,如今又憤然而去,連行李也遺忘在這裡,那麼,他能去那裡呐?又將怎樣的生活呐?越這麼想,他心裡越沉,越這麼想,他心裡越難受。

  十六、荒寒的野寺

  一個人心靈的變遷,非常酷似江河的流程:那從懸崖峭壁上飛瀉下來的瀑布落入穀底的時候,翻起的波浪,湧起的漩流,是那麼急湍迅猛,擊起的濤聲,如炸雷撕裂雲天一樣轟響。及至洪流從峽谷深處奔湧出來的時候,滾滾的波濤,翻湧的巨浪,也依然像一匹脫韁野馬,不可遏制,不可阻擋,仿佛要衝破兩岸的山谷。但是,隨著水浪綿綿遠去,波濤便也漸漸平緩了,雖然依舊是上上下下起伏著,然而,聲勢、氣象是無法和從前相比了。如果水流一旦進入平川地帶,那情形便越發顯出平淡了,濤聲消失不說,水面波紋也得靠風兒來營造……

  曼殊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進入平川的水流一樣,沒有洪波,沒有巨瀾,有的只是一片寧靜一分淡泊。他不再為《國民日日報》停刊之事而痛心,也不再為沒有刺成康有為而沮喪。這會兒,他倚在靜靜的田埂上,曬著溫暖的太陽,他覺得非常的愜意。十幾天的顛沛流離,白天黑夜的漂泊流浪,如今身子能這麼靜靜放鬆下來,就仿佛是骨頭散了架一樣的舒坦安逸,眼皮緩緩微閉在一起,漸漸便睡了過去。

  一忽兒,在徐徐的輕風中,一個身披袈裟的老者跚跚走來,口中念念有詞:「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抬眼望去,立時一陣驚喜,禁不住大喊起來:「師父!」

  那老者停住了腳步,看了一眼曼殊,眼角也露出喜色:

  「曼殊?這是我徒兒曼殊麼?」

  「是,師父,我是曼殊啊!」

  「徒兒,我記得你幾年前東渡日本探母,隨之就杳無音信了。怎麼,今日竟來到這裡,又淪落為如此地步!」

  「師父!」曼殊叫出這一聲,眼角便有些濕潤,「怎麼說呐,這話說來可長啊!」之後,他就將幾年來的經歷原原本本和師父說了一遍。師父聽後,哈哈大笑起來,說:「徒兒,從你進入六榕寺的第一天起,我就跟你說過,既然出世,便不要入世,既然入世,又何必出世。如今,你的一切煩惱、憂患、傷感,都是入世所獲。我佛雲: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若想擺脫憂煩,只有皈依我佛!」

  「師父,佛門還會接納我嗎?」

  「接納與否,只有你心知道,俗語講,心誠則靈!」

  「師父,那我……」曼殊說到這裡抬眼看師父,師父已經沒了蹤影。他非常驚悸,連忙大喊起來:「師父!」

  只這一聲,他便把自己驚醒了,他摸了摸額頭,那裡浮著一層冷汗。

  陽光,愈發溫暖了,絲絲縷縷地潤浸著他的面頰。他思索一下方才的夢境,似乎有一種說不清的徵兆。他正不得其解,忽然,傳來一陣悠遠的鐘聲,他連忙站起來,向遠處眺望,在樹林盡頭,白雲朦朧變動的地方,他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座廟宇的瓦脊。

  隨之,他便向那裡走去。

  那是一座多年沒有修葺顯得十分破敗的廟宇。瓦楞間,生長著一叢叢枯乾雜亂的野草,臨著房檐處,幾棵長莖的竟然垂落下來,被風兒吹得一忽一忽地擺動。鬆散的廟門,早已看不出多少紅色了,斑駁得上面滿是橫一道豎一道的裂紋。有的裂紋間的漆片徹底脫落了,竟現出了不黑不灰木頭發朽的顏色。青磚鋪就的甬道,也似乎好久沒有人清掃了,上面掛滿鳥兒白兮兮的糞便……

  曼殊來到廟宇門前的當兒,正巧那門發出一聲吱啞啞很艱澀的聲響,隨後,便有一個老態龍鍾的僧人踽踽走了出來,他手拿一柄沒有幾棵枝條的破掃帚,向前挪動了兩步,就清掃起來。

  「老師父!」曼殊叫一聲。

  這時候,老僧人才仿佛發現了蘇曼殊。他朦朦朧朧打量了一下他,說了一聲「彌陀佛」,然後接著繼續清掃。

  「老師父!」曼殊又叫了一聲。

  老僧人便停止了清掃,說:「過路人,莫非有什麼事情?」

  「老師父,我不是過路人,我是投奔你這裡而來的。」

  「投奔這?」老僧苦笑了一下,連忙擺擺手:「你還是投奔其它地方去吧!這裡僅有我一個人啦!」

  「什麼?就老師父一人。」曼殊有些疑惑,但想了一下仍舊說:「老師父,你還是留下我吧!」

  「不行啊,真不行啊!」老師父非常堅決,「不瞞你說,我自己這口飯還不知怎麼吃呐!」

  「那,也要留下我。」曼殊這時又來了強勁。

  「這……」老僧人猶豫了,忽然轉念說:「你等一等。」回身便進了廟,一忽兒拿出一個木缽說:「你若執意要留下也行,就先去化一升米吧!」

  接過木缽,曼殊愣了,看了一眼老僧,便轉身向來路走去。

  看著曼殊遠去的背影,老僧心裡釋然了。他想,這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

  夜裡十點鐘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拍打廟門的聲音。老僧覺得有點怪異,他不知自己驚動了那路神靈,否則這個香火將要熄滅的廟堂是不會有人討擾的。這麼想著,他便穿好了衣服,點燃了蠟燭,來到了門前。

  當他將廟門打開的時候,他愣了,那個白天被他驅走的年輕人,正端著滿滿一缽糧食,臉上流著汗水,站在門前。嘴唇戰抖幾下,只說出一句話:

  「師父,留下我吧!」

  還能說什麼,他什麼也不能說了,只覺得眼角裡酸澀一下,一條溫溫熱熱的東西沿著面頰流淌下來。他一把握住曼殊的手,徐徐將他拉進廟門……

  廟裡,愈發殘破了,牆是黑的,棚是黑的,連神龕、神位,也都是黑兮兮的。靠牆角的地方放著一張斷腿的木床,床上的被褥,也是異常的破爛。

  曼殊被老者讓到床上,心裡便生出一些暖意,可是依舊覺得奇怪,這樣一把年紀的老人,怎麼會一個人住在這裡:

  「老師父,這裡就你一個人麼?」

  「是啊,就我一個人呐!」

  「那麼,老先生,為何不去其它山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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