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二九


  章士釗、張繼也都興奮起來,目光一齊向稿子看去。

  幾天後,這篇插圖精美的連載小說《慘社會》,便在《國民日日報》的文藝欄發表了。

  於是,在十裡洋場,在黃浦江畔,在上海每一條狹小的里弄裡,人們都在搶購著《國民日日報》,都在傳閱著那篇連載小說,都在議論著一個反叛者的名字——蘇曼殊。對讀者來講,那篇警世的小說,就像仲春的第一聲驚雷,震開了人們心中壓抑已久的沉悶,煥發出來的,是生命的激情,是反叛的呼聲……

  或許是成功帶來了喜悅,或許叛逆增補了力量。曼殊一發而不可收。在短短幾日裡,他就撰寫了《女傑郭耳縵》、《嗚呼廣東人》等筆觸老辣,憤世嫉俗的革命文字。在《嗚呼廣東人》中他幾乎怒吼地寫道:

  我今有一言正告我廣東人曰:「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先我廣東;我廣不亡則已,一亡必先亡在這班歸入化籍的賤人手裡!」……各國以商(指經營商業)而亡人國,我國以商而先亡己國!

  ……

  《國民日日報》的批判精神,反叛精神,爭取自由的精神,引起了清廷的極大惶恐。他們清楚的意識到,近日民心的騷亂,社會的無序,自由的呼聲,皆是該報盅惑所致。因而便發出嚴令:「沿江各省,道飾一體示禁,不准商民買賣看該報,並請剴行總稅務司轉知郵政局,毋得代寄《國民日日報》,杜其銷路,絕其來源。」

  ……

  面對清廷的高壓,勇敢者揚起了頭顱,膽小鬼卻彎下了脊背。《國民日日報》內部也出現了分歧,有人主張一如既往,有人便要懸崖勒馬。無奈,終於在1903年12月3日宣佈停刊了。

  看著那最後一張散著墨香的報紙,陳獨秀、張繼、章士釗等人失聲痛哭起來。

  「陳兄,我看這浩浩乾坤沒有什麼希望了。」張繼一邊擦抹著眼淚,一邊啜泣著說。

  「是啊,只要滿洲統治著中國,絕不會有希望。」陳獨秀捧著報紙的手,在微微顫抖著:「我們的希望是創造一個新世界。」

  「新世界?」曼殊說著便哈哈狂笑起來,隨之又嚎啕大哭,那樣子,顯得十分慘然而悲苦。

  說來,這意外的變化,對曼殊打擊太大了。他胸中那團長期被壓抑的、反叛的、正義的自由之火,剛剛被點燃起來,這時本來需要的是春風、是陽光、是紅通通的熱血……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迎面潑來的竟然是一盆徹骨的冰水,一盆襲人的寒霜。他感到胸中的火焰在戰慄,在收縮,在奄奄一息,繼而凝結成一簇黑黑的灰燼,隨之便陰冷起來,又像先前一樣壓抑了。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打擊,十分悲切地說:

  「諸位,我得離開你們了!」

  「離開?」陳獨秀非常驚訝。

  「你到哪裡去?」章士釗連忙追問。

  「是啊,你要到哪裡去?」這是張繼的聲音。

  蘇曼殊慘然一笑,平平靜靜地說:「反正我得離開你們啦!中國有句古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的皮《國民日日報》都沒了,我還在這裡幹什麼?」

  「曼殊,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章士釗十分動情地說:「你哪裡也不要去。」

  「士釗說得對,曼殊你不能走。」

  「曼殊你不能走!」

  曼殊沒有說話,眼睛盯著一個窗口木訥了一會兒,然後突兀抄起了桌上的墨筆,環視一下左右,愴然地寫了一首七言絕句:

  契闊死生君莫問,行雲流水一孤僧。
  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

  題罷,將毛筆「哢嚓」一聲橛成兩段,憤然擲於地上,隨後便含著一眼淚水,和衣睡下了。

  章士釗、陳獨秀、張繼相互看了一眼,卻沒有言語。他們無話可說,他們不想說話。然而在他們沒有言語的目光裡,卻都共同傳遞著一個信息,那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曼殊離開他們。他們深知,曼殊此刻的心靈竟如蟬翼一樣的薄,再也受不了任何事情的衝擊,哪怕一星一點的風浪,也要崩潰的。再者,曼殊的手裡是拮据的,這種時候,他離開他們一步,他們都會擔心的……

  奇怪的是第二天,蘇曼殊情緒出現了異常的變化,眼淚也沒有了,憂鬱也沒有了,還破天荒地哼起了小曲。尤其令幾位不解的是,天近傍晚的時候,執意要請他們看戲。

  「看戲,我可沒那個雅興,再說……」

  「現在一聽鑼鼓響,我這心裡就鬧得慌。」陳獨秀爽直地說:「以後再說吧!」

  還是張繼聰明,他覺得今天無論怎樣也不該破壞曼殊的情緒,他的要求能滿足的都應該滿足,看看戲正好還能分散他心中的煩憂。想到這裡他對同寢室的何梅士說:「今天獨秀和士釗都有事,咱倆陪曼殊看戲怎樣?」

  何梅士是有名的戲迷,聽說看戲,簡直樂得合不攏了嘴,連說行行。

  於是他們三人便來到戲院。

  這是一個非常古樸的戲院,光線顯得十分黯然,烏黑破舊的座位上,人們的面目都是一團模糊,只有靠近門窗處,還能進透過一絲絲光亮。隨著一陣鑼鼓響,大幕便徐徐拉開了,屋中這才明亮一些。

  頭一折戲,唱的是《西廂記》。女戲人嗓音纏綿纖柔,如小河一般潺湲,她臺上一亮嗓就迎了個滿堂賀彩,特別是唱到《別離》那段,愈發動情:

  碧雲天,
  黃花地,
  西風緊,
  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

  正看到動情處,蘇曼殊忽然對身旁的何梅士、張繼小聲說:「你們先看著,我得回去一下。」

  「回去,幹什麼去?」張繼小聲地問。

  「我今天請你們看戲,錢忘記帶了,得趕緊回去取!」

  「我以為什麼大不了的事呐,我這裡有錢。」張繼拍拍衣兜。

  「不,我必須回去去取。」

  「哎呀!我有錢!」

  「不,我回去!」

  ……

  正看得入迷的何梅士,被他們嘁嘁喳喳的聲音弄得異常心煩,連忙制止道:「小點聲,小點聲!」

  這時,張繼沒有辦法了,因為曼殊的強勁他是知道的。想了一下便說:「回去也行,但必須快去快回來,別誤了看戲!」

  曼殊應允了一聲,便離開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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