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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荀彧見曹孟德凝神遐想,揣想他步入了歷史煙雲之中,曹操的思維方式很獨特,他考慮的問題即使到了成熟階段,也不輕易發表自己的見解,而是先讓下屬回答,倘若他考慮的內容與屬下的回答如出一轍,便用沉默加以認可。

  「荀彧,仁政比之於暴政,其高下不判自明,我倒想聽聽你對仁政的看法。」

  荀彧答:「昔孟軻力主仁政,內容是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弟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

  「那麼,仁政之後前景如何呢?」曹孟德進一步追問。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百畝之田,勿奪其時,人民安居樂業,眾欣欣然擁戴君王。」

  荀彧的回答是那麼專注,可曹孟德的思維空間卻在迅捷地轉換著。是啊,民以食為天,君王以德撫人,這個亙古不變的常道誰都懂得,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的陳勝、吳廣,頭上纏裹著黃頭巾的農民,他們並不想犯上作亂,他們是為了饑腸轆轆的肚皮啊。想到這裡,曹孟德的心裡湧起了一陳深深的負罪感,二十八歲被朝廷征遷為典軍校尉,鐵蹄之下,穎川的荒山禿嶺不知埋下了多少為了一碗米而掙扎的冤魂。

  想到這裡,曹孟德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安居樂業,以天下為己任,五畝之宅,樹之以桑……」

  好像譫語一般,在萬籟無聲的夜空中。

  曹操又想起了毛玠三年前的那番話:「曹公,依目前形勢,不妨奉戴天子,討伐不臣的諸侯,努力發展農業,充實戰力,以爭得一番霸業。」

  三年過去了,情形怎樣呢?奉戴天子的人一茬接著一茬,先是董卓,後是王允,爾後西涼軍殺死王允,賈詡獻計「奉皇帝以正天下」,結果西涼軍反而放兵劫掠,大肆殺戮,加上連續兩年關中歉收,民生經濟完全破產,朝廷的財稅收入也幾乎斷絕。此後,涼州刺史馬騰眼看李傕霸佔朝廷大政,對大本營的西涼軍卻不曾有任何表示,雖幾度派遣使者交涉,李傕仍不肯將利益與馬騰分享,馬騰於是結合羌人領袖韓遂,以勤王為名攻打關中,李傕派樊稠率軍對抗,由於韓樊二人在涼州時私交甚篤,樊稠故意延誤軍機,讓馬騰得以返入涼州。李傕於是設計殺了樊稠,關中西涼軍內訌頓起。郭汜懷疑李傕有心相害,先下手為強,率軍攻打李傕,長安城陷入兵災,郭汜打算攻入朝廷,挾持獻帝到營中,以表現自己的合法地位,李傕聞訊,乃以數千人包圍皇宮,以武力脅迫獻帝到自己營中……

  幾年的歷史,重頭戲便是搶皇帝,醜劇,醜劇啊,曹孟德對各路諸侯將領搶奪傀儡皇帝的動機可謂了然於心。「挾天子以令諸侯,」可各諸侯就是天王老子,誰的力量強大,誰就有合法地位,力量加上天子,這難道就是所謂的霸業。

  夜色中,蒼穹下,借城頭燈籠的紅光,可看見曹孟德那瘦骨嶙峋的臉上露出了爭奪兗州以來少有的笑容。

  東方既白,曹孟德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抓起筆管,凝神片刻,筆走龍蛇: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宴,心念舊思,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這是個極不尋常之夜,一夜未合眼的曹公孟德對著浩茫蒼穹做出了偉大的決策,這不是偶然的心血來潮,是蓄勢既久的爆發,這不是靈感,而是深謀遠慮,勵精圖治,是各路諸侯豪雄想幹、幹了卻幹不好的舉措。

  時局變化速度之快令人目眩,關中地區在董卓死後,西涼等軍長期內亂,力量早已衰頹。關東軍團北區領袖袁紹,原先遭到公孫瓚和袁術夾擊,危機重重。但在三年多的經營後卻早已反敗為勝。目前雖仍與公孫瓚在幽州相持,但已取得絕對優勢,不久將成黃河以北的超級霸主,或會擁有統一天下的實力。關東軍團的南方反董卓聯盟領袖袁術,原來實力最為雄厚,但被曹孟德在匡亭之戰中徹底擊敗,目前正躲在壽春休養。而曹孟德因張邈的反叛幾乎潰不成軍,幸賴荀彧、程昱等人的謀略,才重新奪回兗州。

  面對如此局勢,曹孟德怎能不憂心如焚。這就是那一夜登臨兗州城頭,通宵達旦梳理情感思緒的緣由。在較長時間裡,曹孟德為此茶飯不思,女色不近。在營中,那個叫秋娘的侍妾極盡千嬌百媚之能事,曹孟德對她也索然無味。加之偏頭痛的困擾,曹孟德於昏昏沉沉中度過了較漫長的時光。

  這天黎明,曹孟德起得比往日都早,待秋娘慵整衣妝,孟德已舞了好一會兒劍了。

  「主公,該喝蓮子湯了!」侍女先遞過手巾。

  大汗涔涔的曹孟德將那碗蒸騰著熱氣的蓮子湯仰頭灌進喉嚨,很是愜意地舒一口氣。

  「主公,好長時間沒見你睡得這般香甜了。」秋娘偎在曹孟德的肩上。

  「有你在我身邊。」曹孟德撫著秋娘的纖纖素手,軟語溫存道。

  「往日我也在你身邊,你怎麼……」秋娘很是乖巧嬌媚,這是丁氏渾身不具備的。曹孟德怎麼也愛不起丁氏來。儘管他在兗州有自己的府邸,但已是好久不曾光顧了。

  「你真聰明。」曹孟德在秋娘粉嫩的臉蛋上吻了一下。口氣嚴肅道:「男人自有男人的事,女人心中只要裝得下一個男人就夠了,男人心中要裝天下事,懂嗎?」

  秋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曹孟德愛女人愛得謹慎,在他看來,女人不過是調節人間陰陽而不至於使之失衡的東西。男人是河床,女人不過是湯湯水流中之一粟。為一女人而鬧得沸沸揚揚乃至大動干戈,實在非大男人所為。

  曹孟德之于女人可謂提得起放得下。

  適逢年關,歷經劫難的兗州城也沉浸在祥和之中。前兩天,曹孟德已下令打開府庫賑濟百姓,他雖然受儒家仁愛哲學的薰染不深,但卻能理會孟老夫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政治主張,也明瞭「載舟覆舟」的簡單道理。為此,曹孟德的眼光早已越過了兗州城頭,越過了重山複水,那句鐫刻於心底的「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家哲言如電光石火般叩擊著心扉。

  這天是賀年節。

  兗州所有重要的幕僚和將領齊刷刷聚集在曹孟德府邸。

  曹孟德簡要分析了時局之後,直截了當地要大家回答該不該奉迎天子的問題。

  大鬍子將領程昱首先發表意見:「據最新情報,獻帝在楊奉、董承等挾持下離開了關中,進駐安邑,倘能趁機奉迎,必能取得競爭優勢。」

  荀彧立馬表示:「豫州目前已有一半在我們的控制之中,若奉迎皇上,合適莫過於洛陽與許昌,因此必須先迅速肅清豫州境內的異己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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