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雨果夫人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四四


  他去看亞奇埃,向他道謝,但他還不敢去見光榮蓋世的夏多布裡昂先生。夏多布裡昂先生不見維克多來,深覺悟奇怪,對亞奇埃表示了此意。亞奇埃把夏多布裡昂先生的話轉達給雨果太太。雨果太太自從《阿達拉》的作者常識他的兒子以來,不再反對《阿達拉》,她囑咐兒子必須作一次拜訪。在維克多自己也感覺到,既是夏多裡昂邀他,他不能躲避,於是接受了這硬加在他頭上的榮寵。

  第二天晚期七點,亞奇埃先生到他家裡來找他。維克多走到聖陀密尼尼路二十七號門前,心頭不免一陣騷亂。他跟著他的領路人,穿過一個院落,走上臺階。亞奇埃按了門鈴,一個穿著白圍裙的僕人開門,領他們進了候見室,隨後又進了大客廳,裡面陳設著簡單的家具,所有的椅子上都鋪蓋著灰色的椅被。

  夏多而裡昂太太坐在一把交椅上,沒有起身。夏多布裡昂先生背靠著壁爐,沒有動身子,便對維克多說:

  「雨果先生,我看見你,很高興。我讀了你的詩,關於旺代戰事的,和最近關於貝利公爵之死的。這裡面,尤其是後面這首詩裡,有許多東西,是當代詩人寫不出來的。我的年齡和我寫作的經驗容許我有坦白說話的權利。我誠懇地告訴你,詩裡面有些地方,我是不大喜歡的,但是,那些好的地方的確是非常好。」

  讚揚是盡情暢快的;但是,在說話人的姿態裡、聲調裡,在這種評高論低的方式裡,含有一點駕乎一切之上的不可一世的氣概,使維克多自覺矮了一截,而不是高升了一步。他吞吞吐吐地說了一句答語,感到困窘,想立刻告辭出來。

  這時進來了本宅的兩個密友泰拉呂侯爵和海蒲維爾侯爵,轉移了大家的注意,維克多趕趁此定一定神色,方才注目觀看這位經極一時的作家,維克多隻讀過他的書,還沒有見過他的面。

  夏多布裡昂先生平日受裝軍人派頭。執筆之士沒有忘掉當年的執戟之士。脖子上硬幫幫地系著一個黑領結,蓋住了襯衣的領子;一件黑色常禮服,鈕子鈕到下巴下,把他微傴的身軀挺住了。最美的是他的頭。這頭高貴而莊嚴,和他的身材不相稱。鼻子很直,表示著堅強的意志。眼睛很高傲,微笑時很動人,但是這微笑一霎便過,嘴唇上立刻恢復了嚴厲高傲的表情。

  夜來了,人們不取火來。主人不再逗客人說話。維克多起先聽了主人的言談而受窘,此刻又為主人的沉默而受窘了。他看見亞奇埃先生起身告辭,心中甚是歡喜。

  維克多不停步地重穿過候見室和院子;到了街上,他大聲地透一口氣。

  「怎麼樣?」亞奇埃先生問道:「我相信你是滿意的。」

  「是的,出來了很滿意。」

  「怎麼?」議員先生說:「夏多布裡昂先生對你可和氣得很呀。他和你講了許多話。你還不認識他,他常有四五小時不說一句話的時候。他今天第一次和你見面就對你把大客廳和小客廳都打開了,這真切特別賞臉。你如果還不滿意,那你真是太難說話了。」

  維克多沒有被說服。他愛客廳裡的《殉道者》的作者,不及愛書裡的《殉道者》的作者。如果不是母親對兒子有無上的權威,維克多和夏多布裡最的交誼恐怕就到此為止了。

  為尊重母親的意志,有一天早上,維克多又到了聖陀密尼克路。同一僕人給他開了門。這次,夏多布裡昂先生是在臥室裡接待他的。他穿過客廳的時候,碰見夏多布裡昂太太。這時天色尚早,夏多布裡昂太太已經要出門了。她頭上戴著一頂當時在聖熱爾曼區時行的窄額帽子。第一次維克多沒有看清楚刀子的面貌,因為她坐在反光的地方,天色又黑下來;這次他才看清一個高大的瘦瘦的女人,面貌冷峭,長著麻斑。見了這們的青年,她腳不停步,承她賞臉,點了點頭。

  維克多進臥室的時候,夏多布裡昂先生穿著襯衣,頭上裹著一條絲巾,坐在桌子前面,背朝著門,正在翻閱什麼文稿,維克多進門,他連忙轉身相迎。

  「啊!你好,維克多·雨果先生。我在等著你呢!請坐。從我們上次見面之後,你一直在寫什麼?是在寫作,對不對,你寫了許多詩吧?」

  維克多答說,詩是常常在寫一點的。

  「你這做得對。寫詩,要寫詩!這是高一級的文學。你站的地方經我高一層。真正的作家是詩人。我也寫過詩,我沒有繼續寫很後悔。我的詩比散文好。我也寫過悲劇,你知道麼?呃,讓我來讀一段你聽聽。……庇洛駒,你來,有點事情要煩你。」

  一個紅頭髮、紅鬍鬚、紅臉龐的傢伙進來了。

  「去把《摩西》稿本找出來。」

  這位庇洛駒夏多布裡昂先生的私人秘書,這職務可不輕鬆。除開手稿不算,只書信一項就要占他許多時間。因為,除了他先抄寫,然後是夏多布裡昂先生就要占他許多時間。因為,除了他先抄寫,然後是夏多布裡昂先生簽名的原件信劄之外,每一封信都要留底子,入檔案,我們這光榮的作家,十分注意身後之名,把自己的每一個字片兒都精心地保存著。庇洛駒另一個任務是把本宅收到的信件分類編號。

  秘書把稿件送來。

  於是《勒內》的作者拿出腔調,帶著巨大的信心,讀了一場對話,隨後又讀了模仿《阿塔莉》和《愛絲苔爾》的合唱詞,這兩節文字都不能令人信服作者認為他自己的詩用勝於散文有很大的根據。維克多竭力尋找裡面的佳句,總算在合唱詞裡找著了一句:

  悲傷時常可用歌唱解除。

  他忙抓住它象抓住一塊救命的木板一樣。

  給他開門的那個僕人提進來一大桶熱水,夏多布裡昂先生解開頭巾,脫去腳上的綠色拖鞋。維克多起身告辭,但夏多布裡昂先生留住他。他繼續毫無拘束地脫他的衣服,脫掉灰色毛襯、法蘭絨坎肩,跨進木桶,僕人給他洗身擦背。洗完,著好衣服,仔細地檢查他的牙齒。他的牙齒很美,為修飾牙齒他備有一大套牙科醫具。澡水提起了他的精神,他高興地談論著,一面修飾著牙齒,維克多覺得他很和藹和親。他談到當時的新聞檢查。

  「什麼政府!那全是混蛋、飯桶。『思想』是比他們強大的,他們想打擊『思想』,准許要磕破腦袋。如果受累的只是他們本身,倒還罷了!可是,還有君王政體呀!」

  這第二次拜訪比第一次給維克多的印象好得多。他贈夏多布裡昂先生一首古體歌,題名《天才》。從此他時常去看他,但是很少再見到第二次拜訪時那樣活潑自然的態度。夏多布裡昂先生經常是他第一次去拜訪時那樣的神色,那禮貌底子裡是冷冰冰的。你和他交往,必然見著一種性格,其木強和高傲是任何東西都不能軟化的;對於他,你會感覺到敬畏,而不是同情。在他面前,你只覺得見到了「天才」,而沒有見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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