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雨果夫人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一七


  多爾多涅河上沒有橋,只有坐渡船過河。天已黑了,並且颳風,河裡的浪象海浪一樣的洶湧。車子和馬上了渡船,人還坐在車裡,馬在黑暗中聽見浪聲,驚擾起來,為防止它們顛到水裡去,都給拴住,維克多先生至今還記得這事使他很駭懼。

  波爾多留給他的記憶只有一頓飯。吃的是碩大的沙丁魚,比蛋糕還好吃的麵包,和小羊乳油,侍餐的是兩個穿紅的美麗的少女。

  到了巴榮納,雨果太太才知道本以為明天可以經過的運輸隊要一個月後才能來到。抱怨是沒有用的,她即刻著手找房子。找著一家,地方寬展,舍外光景開闊,即租了一個月。

  她到了這裡未滿二十四小時,就有一位客人來訪。雨果太太見他走進來,渾身掛滿了飾佩,一鞠躬到地,活現出一副走方郎中和鑽營腳色的神氣。從他一口難懂的方音裡,雨果太太聽出他是一家戲院的經理,來訪的目的是請她于留在巴榮納期間,包一個包廂。雨果太太沒法子推卻,又不知在這人地兩疏的城裡怎樣消磨這一個月的光陰,就包了一個月的包廂。

  最愉快的倒並不是那戲院經理,而是孩子們。看一個月的戲,一天不漏;一月三十一天,簡直看不見幸福的盡頭。人們向來不讓他們多看戲,母親很少上戲院,而不同母親,孩子們自己是不會去的。有時雨果太太想看一次戲,必約富歇家一同去。一年也不過一兩次。看戲是一件大事,去看必定把小朋友們全體都帶去。為此,看戲的時期總在狂歡節季裡邊。他們最近看的一本戲是《台斯加爾拔臬斯伯爵夫人》,一年以來,兄弟三人就在這件大事上過日子。

  戲當天晚上就有,可恨晚餐耽誤時候。他們進了戲院,還沒有上燈。等上了燈,他們那鋪著黃花紅底帆布的包廂又成了他們讚美的對象,使人不覺得等候開幕的氣悶無聊。戲院的場座和看客的陸續進場給他們以充分娛樂的資料。不一刻,音樂臺上奏出開場樂調,在他們聽來,又是美妙無比。於是台幕啟而戲出場,演出的是一出比克賽萊孤爾的歌唱鬧劇:《巴比倫之墟》。美極了。戲裡有一個仙人,裝成游方歌者的模樣,衣服穿得極炫麗,他的每次出場都在孩子們焦急的盼望中,然而他那件杏黃緊身和帽頂上那支其長無比的翎毛比起地穴的一場來,卻又不足道了。暴君的受害者,為逃性命,理所當然地躲在一個地穴裡;然而他不餓死也要悶死,倘使沒有一個救苦的仙人時時送東西給他吃,或和他談一會天。有一次,談的時間一長,不覺忘情,忽然仙人發現暴君已掩至他們半啟的地穴前邊,他跳上洞板,對準他被保護者的頭頂奮臂一擊,將他打入地洞,只留暴君詫愕不止。

  幸而第二天演的還是那劇本,為細緻賞鑒劇中的情節,再看一次還不嫌多。這一天,兄弟三人將對話中的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回家時五幕都記住在心頭。

  第三天還是《巴比倫之墟》,那可是太多了,戲他們已經知道得夠清楚,很願意看一點別的東西;然而仍舊恭而敬之聽到完,戲到地穴的一幕,依然鼓掌喝彩。

  第四天,戲碼沒有換,他們發覺女角講話鼻音很重。第五天,認為劇本有些地方太冗長。第六天,他們沒有看見地穴的一場。因為第一幕未完,都已沉沉睡著了。第七天,他們請准母親免上戲院。

  他們有了別的玩意兒,主要的是買鳥雀。他們把所有的錢都花在這上邊。每天回家手裡必提著新的鳥籠, 籠裡是山雀或金鶯兒。當他們複習完西班牙文,放下《哥爾孟》和《梭勃裡諾》,就拿起書中最愛讀的一種:《天方夜譚》,重讀裡面的一則故事,或者在書裡的圖上塗些彩色。但離開巴榮納的時候,維克多最戀戀不置的卻並非《天方夜變譚》,也克金鶯兒,更不是游方歌者和地穴。

  雨果太太的房東是一個寡婦,就住在這所房子裡的一層樓上。她有一個女兒。

  維克多這年是九歲,那女兒十歲。但是十歲的女孩,抵得十五歲的男孩,這女孩常看護照維克多。

  每逢軍隊實彈演習,阿貝爾和歐仁,象他們母親所說的,必定裝出大人樣子,上城垣去看操,維克多則喜歡和他的女伴守在家裡。

  她喚維克多:「到我這裡來,我來讀書給你聽。」

  她領他到一個角落裡,那裡有幾級梯階。他們倆坐在步級上,女孩子讀起很美麗的故事來。但是這些故事,維克多一個字都沒聽見,他正在一心一意看她的臉龐。

  那臉龐肌理明淨而不乏光澤,和茶花一樣白嫩,當她注目在書上的時候,維克多可以飽看她,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維克多兩頰通紅。

  有時,她覺察維克多不留心聽,便生了氣,說:「你一點都沒有聽啊,你聽著,否則我不讀了。」維克多忙說是在注意地聽著,為的是,要她仍舊把眼睛看著書上邊;但是,當她問哪一節最有趣的時候,維克多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有一次,他正在凝神注視她的領巾被她的呼吸吹得一起一伏,她忽然抬頭看見了,維克多臊得一句話都說不出,走到門口,用力地弄門上的鐵栓,扭上面的把手,幾乎弄破了手。

  維克多·雨果先生敘述他與這第一個使他識得難為情而舉止失措的女人耳鬃廝磨的舊事,說:每個人在他已往的生命裡都能尋出這樣的孩童戀愛,這種戀愛之于成年的愛就等於曙光之於太陽;雨果先生稱之為心的第一聲,愛的晨雞初唱。

  三十三年後,一八四四年,他重過巴榮納,第一件事是訪問一八一一年住過的寓所。這表示紀念母親的孝心,還是未忘那年少時的讀書人呢?門庭如昔,不過略舊了些。他重見了那平臺,和他自己臥室的門窗;但是不見院子裡的梯階,因為房子關著門,他也沒有重見昔日的讀書人。他走進鄰近的人家,探聽她是否還住在此地和現在是什麼情形,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落了一個房子的圖樣,到城中漫遊,希望或有遇見的機會,也始終未曾看見一個相似的面容;此後也再沒有聽見誰談起他這九歲時候所戀的女人。

  第十七章 運輸隊

  一月之期將滿,運輸隊快要來了,少不得要重作登程的準備,又是一番搬家的忙亂,又是一番新的鬥爭,抵制兄弟三人在巴榮納新置雜物的鬥爭。有五六籠鳥兒,雨果太太堅決不讓攜帶,孩子們沒法,開籠釋放了他們雙翼的囚徒。

  一輛巨型的四輪轎車代替了先前的公車。那是當時已只有在版畫上見到的洛可可轎車,車中裝了行李,還綽有餘地,可以容下多量的食品,一壇酒,一隻雙蓋大鐵箱,箱中滿滿的裝一箱冷燒肉;還有一張床,連帶墊褥,因為雨果太太不放心西班牙的床。

  雨果將軍派一名副官前來迎接家眷。亞路維爾伯爵在他的《回憶錄》中談到米拉波的一個外甥,當民權保衛者和王室舉行秘密談判時,這外甥曾為內幕中的一人,他說:「列蓋第氏,前米拉波伯爵,步行出巴黎至聖克盧大道,當有形似驛車的一輛車子,駕馬候於道旁。為了不令僕人輩知道這件秘密——因為此行的目的顯然有極端的重要性——使一位騎兵連長,列蓋第氏自己的外甥,權當駕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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