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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習慣」是最重要的

  消除社會生活與殘疾人之間的那道「牆壁」,是必要的,但我認為最重要是要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心靈阻隔」。在交通工具、建築物中創造「無障礙」環境,說到底關鍵還在於「事在人為」。我們對於殘疾人和老年人抱有一種什麼態度,是關心、理解還是置之不理,這是最基本的出發點。

  那麼,對於殘疾人和老年人的關心、理解是從哪裡來的呢?我想從我們的「習慣」說開去。

  譬如在車站看到陷入困境的殘疾人,有的人也許有「助人為樂」的念頭,但又不知道怎麼樣施以援手,於是便在一種悵然中,與之擦身而過。有這種經驗的人大概不少吧。這就是「習慣」,一種道德情性的習以為常。

  而更多的人會在內心中自我譴責:當時我為什麼不幫他一把呢?不過,我倒是認為這種自責大可不必,因為平時在大街上並不經常見到殘疾人的身影,乍一遇到,只會感到一種驚異,而要立刻做出恰當的判斷對應,並付諸行動,自然是很困難的。

  這也並不是只限于對殘疾人的場合如此。譬如突然有一家外國人搬來成了我們的鄰居,最初的時候,我們肯定會驚奇,而且感到不適應。可幾個星期後,我們對這家外國人的文化習慣、生活習慣等有了深入的瞭解,原先籠罩在他們身上的迷霧逐漸消失,我們就不再把他們看成是從哪個國家來的外國人,在我們的意識中,他們成了住在我們附近的一家人,是鄰居了。

  從這個例子可以明白,人們對於「少數者」(不管是殘疾人還是外國人)的理解,「習慣」因素所占的比重實在太大了。可是,正如前面所說,人們平時遇到殘疾人的機會畢竟有限,一旦遇見,如何對待,確實沒有心理準備,「習慣」就更談不上了。我們應該怎麼辦?我們要改變這種狀況,最關鍵的是要培養人們善待殘疾人的意識,而且要從小抓起。

  孩子們是純潔無瑕的,他們對殘疾人決不抱有任何成見。我去給孩子們演講,當我乘坐輪椅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先是一陣喧嚷,接著便鴉雀無聲。我知道那是一種驚異的沉默。那時,我掃視台下,最醒目的是一雙雙圓瞪的大眼睛。我不動聲色,開始演講。慢慢地,孩子們的情緒起了變化,眼裡不再是驚恐,而像小學生在聽老師講課,平靜且坦然。叨分鐘的演講結束,我與孩子們一起吃配餐,一起打遊戲機。孩子們圍聚在我的身旁,一口一個「乙武哥哥」,叫得那樣親熱,我就像他們的一個大玩伴兒。等到我要離開的時候,他們戀戀不捨,一個勁兒地嚷著要我再來。

  我的奇異的形貌令孩子們吃驚,但他們很快就明白了我與他們意識中的「普通的大哥哥」沒有什麼區別,他們與我是以一種純潔天真的情感來交流的,沒有心的阻隔。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孩子們的可塑性是很大的。在殘疾人和健全人之間設置一道鴻溝,這是成人所為,在孩子們的心靈世界中,決沒有這種意識。

  我還有一個深切體會。記得在幼兒園和小學的時候,我的那些小朋友初次看到我,都問:「你怎麼了?你怎麼了?」那麼率直,那麼關切。我也毫不掩飾地告訴他們真情。小朋友們的問話中沒有任何的歧視,我的回答也沒有任何的自卑,一切都那麼正常,我們正常地學習,正常地成長。

  現在,我走在路上,與跟隨著媽媽的小朋友相遇,他們會圓瞪雙眼直直地盯著我看,有時還會聽到他們問媽媽:「那個人,為什麼沒有手和腳?」這時,他們的媽媽就顯得非常慌亂,不是去回答孩子的問話,而是不住地向我道歉:「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然後,拉起孩子,快步離去。

  每當這時,我的心頭就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情感,我不覺得難受,只感到很遺憾:又有一位天真的孩子失去了一個理解殘疾人的機會。孩子是好奇的,他看到奇異的現象往往要提出自己的疑問,如果是一般情況下的疑問,父母不但耐心回答,還會誇獎他聰明伶俐,可為什麼孩子把我當成一個奇異現象而提出疑問時,父母就會大驚失色呢?直接解答孩子們的這一疑問,就會消解他們的疑惑,就會從一開始架起一座與殘疾人之間溝通理解的橋樑。否則,孩子們的心中就會永遠存留著這個未解的「謎」,久而久之,不知不覺中,他就會對殘疾人另眼相看。

  千萬不能躲避孩子們對於殘疾人的好奇,好奇是理解的第一步,父母有責任解答他們的疑問,有責任培養他們對殘疾人習以為常的情感基礎。只要大家都能認識到這一點,「心靈無障礙」就有可能成為現實。

  我常聽到朋友們這樣對我說:

  「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我們確實很緊張。怎樣與你相處才好呢?在你面前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呢?我們真是無所適從。不過,同學相處時間一長,一起學習,一起遊戲,不知不覺中我們已不再把你看作殘疾人了。就連外出旅遊我們也一起去,我們所想的不是你能不能去,而是我們怎樣才能帶你去。」

  我感謝朋友們的信任,同時我也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對於殘疾人不能不給予關照,但萬萬不能把他們排除在正常的生活之外,萬萬不能因為他們身有殘疾就區別對待,以至於使他們的心靈受到傷害。

  初次與殘疾人相遇,人們總免不了有一種心理上的隔膜。但是,如果相處時間久了,人們依然對殘疾人懷有異樣的感覺,那麼責任就在殘疾人本身:性格問題?人生觀問題?……殘疾人首先要信任自己,才能獲得別人的信任。

  另外,殘疾人不能有「特權意識」。我是殘疾人,你們就要同情我,就要照顧我,就要高看我一眼。這是毫無道理的,說到底就是一種自私,一種不知自愛的胡攪蠻纏,即使乞求得一時的憐憫,也不能獲得心靈的和諧交融。殘疾人應自重。

  §我就是我

  消除與殘疾人的心靈阻隔,只是被動地習慣於他們的存在和行為方式還遠遠不夠,還應該尊重他們的「心」。歐美國家的社會環境極有利於殘疾人的生活,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些國家的人們能夠最大程度地認同他人的價值觀念。在多民族國家,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生活習俗,不承認個體差異,就不可能構建和諧的民族大家庭。殘疾人在一個國家中,畢竟屬￿少數者群體,能否重視他們的存在,能否為他們創建自由生存的社會環境,是這個國家社會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誌。從多元價值觀來看,社會中的大多數一一健全人沒有理由不尊重殘疾人的個性特徵。他們身體的殘疾,正是他們最基本的群體特徵。

  日本的情況如何呢?日本與歐美國家有一個最大的不同,那就是日本是一個單民族國家。單民族國家富有極強的趨同性,很難容許不同價值觀念的張揚,而且往往自以為是,唯我獨尊,對游離於同一性之外的事物懷有強烈的偏見,甚至是歧視。在這樣的社會中,殘疾人這個獨特群體的個性特徵要想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同,自然難上加難。

  目前,日本學校,尤其是中學裡的「欺負人」現象特別嚴重。欺人者的動機主要是看不慣他人的言行。「那小子跟我不一樣,所以我就要揍他。」這簡直是強盜邏輯。如果人人都能相互認同彼此的差異,校園裡的「欺負人」現象就會消失。我們難道不應該認識到「人各不同」是天經地義的嗎?

  認同他人,決不等於被動適應,它的出發點是看重自我。我為創建「無障礙」環境所遵循的原則就是「我相信世界上就有只有我能做而別人做不了的事」,而且堅信只要是主動參與,就能體現自我存在價值。對於這個人生哲理,有些人可能認識得早一點,有些人可能認識得晚一點,但只要是向著這個人生境地挺進,到年老之時,就會有一種事業的成就感。作為一名殘疾人,殘疾是他的人生「記號」,對這個人生「記號」的感悟,當然也會有早有晚,同時,感悟程度的高低,也會因人而異,但不管怎樣,只要能夠認定自己的不可替代性,為他人、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就不會虛度此生。

  這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在日本,不,在全世界,昔委眾生,人人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人人都去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那麼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更加有秩序,更加有活力。做該做的事,做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我們就會自尊自重,就會無限自豪。

  如今,有些孩子對自己失去了信心,常說:「反正我學習不好。」「反正我長得不漂亮。」……心先沉淪,繼之無所事事,自暴自棄。假如他們能認識到這個世界上就有只有他才能做的事,他有別人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他就不會自甘墮落,一蹶不振了。

  而且,只要認同自己,肯定自我價值,也就能認同他人,肯定別人的價值,因為人各不同,但又彼此相同——我在這方面有能力,別人也會在其他方面有能力。這正是「心靈無障礙」的基點。

  我們不僅僅是要創建一個讓殘疾人快樂生活的「無障礙」環境,我們的目標是要讓世間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地享受幸福人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善待生命,讓生命最大限度地發揮創造的活力,既能為自我的存在感到榮耀,又能為社會奉獻真誠,還有什麼能比這更令人快樂的呢?

  這是我——一個殘疾人的願望,我相信這也是世間所有人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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