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我的美國之路 | 上頁 下頁
二四


  幾周後,武上尉走進我的茅草屋,帶來了我翹首以待的消息。我們接到命令出去執行「蚱蜢行動」,沿阿壽出穀進行長時間的巡邏。幾周來我一直在營地忙活著和辛克上士一起在步槍射擊場訓練越南人射擊,講授巡邏戰術,幫助解決紀律問題,儘量做到既不越權又能幫上忙。由於跟我同機來的禽畜開始在菜譜中出現,一天中最興奮的時刻莫過於坐等晚餐的到來,一般我都是躲在我的小屋裡貪婪地閱讀平裝本小說,抽好多煙。吃飯時越南人吃什麼,美國人也吃什麼。早餐:粘米團子,形狀像個可以食用的壘球。午餐:米飯和蔬菜。晚餐:還是米飯,加上豬肉塊或羊肉塊,偶爾另加一塊兩英寸見方的煎蛋餅,頗為美味可口。我學會了吃那種餐餐離不開的越南魚香調味汁「魚露」。這個詞使用極為普遍,以至在美國兵的用語中,凡是說到越南的東西都加上這麼一個並無惡意的玩笑詞。如把越南國家航空公司稱作「魚露航空公司」,把上了年紀的越南婦女稱作「魚露媽媽」。

  2月7日淩晨3點,我背上背包,挎上M—2卡賓槍,和武公孝一起在出發前最後一次檢查全營官兵。長長的綠色隊伍很快就融入黑色叢林中。我隱隱覺得有種期盼之感在胸中湧動。儘管裝在柳條筐裡的豬的尖叫聲和雞的咯咯叫聲伴隨著我們,多少緩解了些戰爭氣氛,但開往未知之地的隊伍還是具有某種威力,甚至於可以說一種威嚴感。

  這次行軍中,我發現確實存在三層樹冠的熱帶叢林。最下面一層由克拉莎草、灌木叢、藤本植物和掙扎著想獲得點空氣的小樹組成。第二層是正在成長的幼樹,密密實實地擠在一起,有三四十英尺高。第三層是長成了材的闊葉樹,有的高達100多英尺。除非走到一片林中空地,否則走一天路也見不到太陽。即便走在樹蔭中,我們臉上照樣汗如雨下,軍衣像剛從水中撈出來的一樣。汗鹽在作訓服的腋下和後背處形成了一個個灰白色的半圓圈和大片的汗漬。我們不停地往嘴裡塞藥片,補充體內鹽分的不足。泥土、肮髒的人體和腐黴的植物交相發出一種特殊的刺鼻氣味,緊緊跟隨著我們。為了發現越共,每天走的路就像沒完沒了的超越障礙訓練。我們採用「橫向搜索法」行進,經常橫穿山谷運動,沿山谷這一側陡坡上的小道下去,又從另一側的小道爬上來,途中費勁地攀越一個個陡峭的岩石,瞠過一條條溪流。這一切對體格上的要求證明陸軍在佛羅里達沼澤地和佐治亞山區對我進行的每一項訓練都實屬必要。

  我們行軍時,一群群的蚊蟲在周圍飛舞。更讓人討厭的是螞蟥。我從來都弄不清它們是怎麼鑽進衣服,從武裝帶底下鑽上來爬到前胸的,也弄不清楚它們又是怎麼鑽進紮著的連衣褲口爬到腿上,咬開皮肉飽餐我們的鮮血的。我們一天要停下來十來次,為的是把它們從身上除掉。用手硬往下揪不行,它們的身子會斷開,頭照樣留在人的皮肉裡。我們得用驅蟲劑一陣猛噴,將它們噴昏,或者用點著的煙頭燙,這麼一燙會發出嘶嘶的聲音。

  我們走的小路已被越共布下了陷阱和尖竹簽,他們把竹簽埋在隱蔽地方,竹簽上塗了水牛糞。我親眼目睹的第一個踩上竹簽的人是個士兵。儘管十分艱苦,但在這樣的小道上行軍我還是不由地感到興奮,因為這可以考驗我的耐力。四肢時而感到有力,時而感覺疲勞,這使我覺得自己充滿活力。

  隊伍拉了近1英里長。我們400人儘量保持安靜,軍士們不時發出噓聲管束部隊。每個人的眼睛都不停地左顧右盼,注意不碰上幹杈或踩上樹枝。除了偶爾聽到幾聲異國情調的鳥叫和猴子吱吱外,我們一直在可怕的緘默中艱難地緩慢行進。在夜幕降臨之時我們搭起帳篷宿營,這時隊伍才喧鬧起來。越南人點起營火,火焰竄起,炊煙翻卷著升向高空。為準備晚餐而要殺的豬聲嘶力竭地叫著。士兵們圍火而坐,野戰餐具丁當作響,邊吃邊無拘無束地聊著天。這種時候讓他們保持安靜是徒勞的。這喧鬧聲,這篝火和炊煙肯定使人在幾英里之外都曉得我們的存在。第二天一早,沏過茶,熄滅火,刷乾淨鍋,在山坡上倒掉熱水之後,我們會再次踏上小路,互相提醒著不要出聲,繼續我們無言的行程。

  出發後的第六天出了事,當時我們正在下一個陡峭的山坡,我在顧問慣常所在的位置——隊首後面,整個縱隊長徑四分之一的地方。天剛下過一場雨,前面的隊伍把小路踩得泥濘不堪。我們像往常一樣以一路縱隊行進。這種隊形只要被越共打倒頭一個人,整個隊伍將被阻住。我曾反復敦促過武上尉將全營排成三路或四路縱隊,但因草深林密,有些地方只有一條羊腸小道,武公孝客客氣氣地將這點美國智慧擱置在了一旁。

  我剛到達一條小河邊,便聽到好幾聲清脆的槍聲。槍是對我們開的,估計有步槍和衝鋒槍。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戰火的洗禮。前面先是傳來一聲尖叫,接著士兵們便亂作一團。他們極度恐慌地亂喊亂跑。我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恐懼,往隊首走去,想看看出了什麼事。到了隊伍前頭,我看到一小群越南士兵圍在一名呻吟的士兵周圍,隨隊軍醫跪在他身旁包紮。有個南越軍士朝小河那裡指了指。一個個頭很小的士兵像胎兒一樣蜷縮著身體躺在那裡。他的頭歪向一側,溪水淌過他的面頰。他已經死了,我們遭到了伏擊。造成我們傷亡的伏擊者還沒等我們看見就無影無蹤了。整個循環過程——安靜,槍聲,混亂,死亡,複歸安靜——在幾分鐘之內就結束了。

  我不知道在叢林中該怎樣收殮安葬。越南士兵將屍體裹進一件軍用雨披,綁在一根竹杆上抬著走。武上尉對我說,這一帶太荒蠻多石,無法掩埋這個士兵。再說,按照越南人的習俗,人死了遺體要運回故里。士兵們讓那個傷兵躺在擔架上,我們就又上路了。越南士兵們輪流抬著這兩副擔架,穿過交錯纏繞在一起的叢林,來到了一處高地。這時,報務員用手搖人ANCGRC—9型便攜式無線電臺呼叫直升機來後送傷亡人員。無線電臺很原始,報務員得用莫爾斯電碼將報發出去,其方式與100年前南北戰爭期間拍發電報的方式毫無二致。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一架H—34直升機的旋翼那劈劈啪啪的聲音,並看到它正朝一塊林中空地飛近。越南飛行員巧妙地讓直升機一邊打著轉一邊降下來。儘量不在叢林上空作低空飛行。越南士兵將傷員和屍體抬上直升機,飛機迅即消失,叢林裡又剩下了我們這支隊伍。

  夜幕低垂,我們在高地上宿營。這裡比在穀底遭受攻擊的可能性要小些。鍋的碰擊聲,動物的尖叫聲,士兵的呼喊聲,匯同滾滾的火焰構成的喧鬧又如往常一樣開始了。我扔下背包、卡賓槍和被冷汗浸濕的鋼盔,癱倒在地上。我感覺精疲力盡。遊戲結束了。一次交火就把一個25歲的美國人的銳氣打得煙消雲散。今天有人送了命,明天還可能會有人送命,後天也不例外。這不是星期六上午上映的戰爭片,而是真切的現實,是醜惡的現實。

  山區的夜晚很冷,氣溫有時降至華氏40度。我把氣褥墊充上氣,平放在地上,將鴨絨睡袋放在上面展開,渾身哆嗦著鑽了進去。我需要使自己堅強起來,以便能挺過明天,挺過今後所有的明天,直到累計達一年整為止。由於我不得不掩飾自己的內心恐懼,因而倍感孤獨。我是這裡軍銜最高的美國顧問,別人還期待從我身上獲取力量和指導呢。我記起在本甯堡時流傳的一句話:「為了我永遠不會知道的原因,心甘情願地躺進一個士兵的墓地。」可我想知道是何原因。後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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