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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一個個粗壯堅硬的木楔子打進了大理石的石眼裡,形成整齊的一條線。經澆水處理的木楔子自然膨脹,一道細細的裂開線出現。

  木楔子被打得更深入,大理石的裂開線之間還會發出擴張的聲音。

  卡拉拉人勤勞和智慧都溶進了一塊塊潔白的大理石裡,還有他們的歌聲和愛情。

  米開朗琪羅爬上了更高的山坡,遠處的山巒像凝固的起伏波浪,靜靜地臥在迷茫的蒼灰色天際之下。

  腳下偌大的採石場變小了,人影像細小的蟲子伏在白色的石層上。隱隱約約可以望見荒瘠的葡萄園,灰塵色的橄欖樹,細小的樹枝在微微搖擺。

  大自然的生命在這廣闊無際的天底下延綿繁衍,無聲無息地接受上帝的每次恩賜,也默默承受著人間殘酷無情的禍難。

  頑強的生命,雷電般的意志,永恆的巨大紀念碑——兀現在身後的白色山頭,促使米開朗琪羅產生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雕刻整座白色的山頭,它是地球上最壯觀的雕像,地中海的水手都能看見。

  我的氣魄,我的才華,我的詩魂,我的生命,都在這裡凝聚。

  萬能的上帝給我力量,賢明的教皇給我時間,我要征服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理石,永遠寫上我的名字:米開朗琪羅·博納羅蒂。

  卡拉拉夏天的烤曬,使米開朗琪羅的上身幾乎脫了一層皮。山谷裡的秋風已有著冬天的寒氣,利古裡亞海邊的清新空氣,也為他帶來了好運氣,採購了三塊巨大的圓柱石。

  但是,1505年的聖誕節令人感到壓抑,米開朗琪羅回到羅馬時,才知道銀行家雅格布·蓋洛已到上帝那兒去當僕人了。

  巴爾杜奇已成為蓋洛的繼承人,米開朗琪羅硬著頭皮向他借錢開支,因為卡拉拉之行已耗費了他的全部積蓄。

  米開朗琪羅需要添置一個鍛造工具的爐子,購買瑞典鋼鐵和上等的栗樹木料。羅馬的朋友還推薦了有經驗的老木工和年輕的壁畫家,充當他的助手。

  建造陵墓的準備工作在寒冷的冬天裡緩慢地進行著,米開朗琪羅心情越來越沉重,就像屋頂上的厚厚積雪,隨時會壓垮工棚。

  梵蒂岡皇宮傳出了消息,布拉曼特正在施展自己的特殊影響,竭力說服朱理二世放棄建造聖彼得老教堂後院的小教堂,準備讓一座新聖彼得大教堂出現在陽光下,與老教堂互相襯托,成為羅馬新景觀。

  對新聖彼得大教堂的設計競賽是公開的,這對於布拉曼特來說,只是一個漂亮的外衣而已,他的經驗和才華也足以使人大吃一驚。

  布拉曼特在裝修一新的邸宅裡舉行了一個很熱鬧的招待會,展示自己剛剛完成的新彼得大教堂的設計藍圖。

  招待會的氣氛使布拉曼特感到十分滿意,有充分理由相信人們的輿論對他有利,因為朱理二世正在審查他的設計方案。

  米開朗琪羅的太陽穴在一跳一顫,不祥的預兆在警告他,建造陵墓的事可能要夭折。

  幾個月後,新聖彼得大教堂第一塊基石奠定儀式隆重舉行,教皇朱理二世舉起了胸前的金色十字架祝福時,布拉曼特的淺綠色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上帝保佑了他。

  米開朗琪羅才發覺這第一塊基石的奠定,聖彼得老教堂不得不忍辱被拆毀。這一回,輪到他死死盯住布拉曼特的臉,但回答他的是得意、傲慢的淺綠色眼光。

  從卡拉拉運來的大理石堆在米開朗琪羅住舍的後面,曾引起了許多人的驚歎。有的還去摸摸,不相信這些都是真的。

  朱理二世也曾大為讚賞,捋捋雪白的鬍子,說了一大堆愉快的話。

  但是,現在這麼一大堆的大理石成了沉重的負擔,一種辛辣的諷刺,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布拉曼特已經使教皇相信一個可怕的命運的說法:現在建造陵墓是一場噩夢,被激怒的上帝會提前召喚教皇去天堂。

  只要一想起布拉曼特的淺綠色眼睛,米開朗琪羅的太陽穴就會一跳一顫,他的強烈自尊心好像被一把生銹的鈍刀來回割銼。

  魔鬼,無恥的猶太!

  米開朗琪羅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睛,發瘋似的大喊大叫。

  布拉曼特褻瀆了基督教最古老的聖彼得教堂,幾十位教皇的靈魂將不得安寧。1462年,使徒安德烈的頭骨遺骸莊嚴地被移置在這裡,正是羅馬強大力量才能提供這樣神聖的庇護所。

  用妖女般的聲音迷惑教皇,重新建造新聖彼得大教堂,這是布拉曼特走向地獄的開始。

  米開朗琪羅嘶聲叫喊的攻擊,引起了布拉曼特及其教皇寵臣的強烈不滿。他們發出警告,如果米開朗琪羅再不閉上嘴,那麼他將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羅馬的朋友也試圖勸說米開朗琪羅,朱理二世是教皇政權的救星,他熟悉叔父西克塔斯任教皇以來的事變過程,因而教會最高職位公開買賣的腐敗行徑被制止。

  建造聖彼得新教堂是朱理二世統一權力的偉大象徵,這也是他作為一個「好厲害的教皇」讓後世永遠紀念他的理想方式。

  米開朗琪羅也明白布拉曼特正是利用了朱理二世好大喜功的心理,同時也讓自己的名字隨同朱理二世——聖彼得新教堂一起流芳百世。

  因為藝術超越時間和死亡,布拉曼特輕鬆地達到了米開朗琪羅也想拼命達到的希望彼岸。

  錘子和鑿子的強硬性格已成為米開朗琪羅生命的組成部分,他不想失去這次絕好的機會,哪怕這是懸崖上只露出淺淺表層的大理石。

  米開朗琪羅懇求晉見教皇,然而梵蒂岡皇宮的大門傲慢地拒絕他進入。

  也許是朱理二世在處理繁忙的政務之後,想聽聽其他的聲音,米開朗琪羅被獲准進入皇宮內。

  燦爛的陽光被嚴嚴密密地阻擋在高大的窗子外面,皇宮內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寧靜空氣。

  「星期五,再說。」朱理二世長長的白鬍子似乎都沒動,吐出的聲音卻像雷鳴般炸響。

  米開朗琪羅一肚子的話還未倒出半句,他只是遠遠地站著,朱理二世也未招手示意他靠近。

  布拉曼特並不在,但米開朗琪羅始終覺得那雙淺綠眼睛躲藏在四周牆柱上的美麗花紋裡,從四面八方盯著他,在逐漸縮小包圍的壓力。

  米開朗琪羅舔舔乾燥的嘴唇,拉拉衣領,轉身去了。

  以後,米開朗琪羅每天準時去梵蒂岡皇宮,得到的都是一個聲調的回答: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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