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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他的身體顯得十分虛弱。在我進屋時,他的秘書扶他站立起來。他抱歉地對我說,他的話不能說得很清楚。後來周恩來告訴我,這是由於他患支氣管炎之故。但我認為這實際上是中風病的後遺症。他的皮膚沒有皺紋,但病容使他臉呈蠟色。他的臉是慈祥的,但又是缺乏表情的。他的眼神有些茫然,但又是銳敏的。他的手看起來不象老人的手,並不僵硬,而且皮膚柔軟。然而,由於年歲已高,他的精力顯然不濟了。原先中國方面安排我和毛澤東的會見僅約十五分鐘。後來由於毛澤東被我們討論的話題吸引住了,一直談了一個小時。我注意到,由於毛澤東開始感到疲倦,周恩來越來越頻繁地看表。

  這兩個人之間的不同之處也是很明顯的。周恩來的外貌、言行和舉止,表現出他是一位具有高尚文化素養的、雍容大度的外交家。毛澤東則是一位健壯的、樸實的人,具有一種天生的吸引力。他是中國的主席,即使到了晚年,仍然被公認為領袖。

  周恩來則是最高的行政官員。

  毛澤東談吐隨便,言簡意約,常常省去不必要的字眼。這給我以他想在頃刻之間把許多思路揉在一起的印象。他以安詳而又平和的語調闡述自己的觀點。這在小型的會議上會給我以深刻的印象。如果大演說家這樣做,那只能招致失敗。

  即使在談論嚴肅的問題時,毛澤東也喜歡發出令人駭異的話語。他開懷大笑說,「在您上次的競選中,我投了您一票。」我說,那您一定是兩害相權取其徑吧。他高興地回答說,「我喜歡右派。人們說你們是右派——共和黨站在右的一邊,還說希思首相也是右派。」我隨便說出了戴高樂的名字。毛澤東表示異議,說,「戴高樂是另外一回事。」他接著又說,「人家還說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也是右的。比較起來,我喜歡這些右的人掌權。」

  在談到我們的外交關係正常化時,我把話題扭了回來,說:「我認為,在今天的美國,值得指出的最重要之點是:右派做到了左派只能說說而已的事情。至少目前是如此。」

  毛澤東常用自謙之詞來委婉地說明他的觀點。我和毛澤東開始會談之前,當攝影師在拍照時,我們進行著輕鬆的交談。基辛格提到他在哈佛大學當教授時,曾經指定他的學生閱讀毛澤東的著作。毛澤東回答說,「我的這些著作算不了什麼。我寫的東西並沒有什麼教益。」我說:您的著作已經推動了國家,也改變了世界。毛澤東回答道:「我一直沒有能力去改變世界。我頂多只能改變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而已。」

  1976年我再度到中國訪問時,毛澤東的健康狀況已嚴重惡化了。他的話語聽起來就像是一些單音字組成的嘟噥聲。但是,他的思想依然那樣敏捷、深邃。我說的話他全能聽懂,但當他想回答時,就說不出話來了。他以為翻譯聽不懂他的話,就不耐煩地抓起筆記本,寫出他的論點。看到他的這種情況,我感到十分難受。無論別人怎樣看待他,誰也不能否認他已經戰鬥到最後一息了。

  在那些年月裡,美國正罹受越南戰爭綜合症之苦,並力圖擺脫作為一個世界大國所應承擔的責任。毛澤東向我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和平是美國的唯一目的嗎?」我回答說,我們的目的是和平,但是和平不只意味著停止戰爭。我對毛澤東說:「它必須是公正的和平。」

  我們在與中國共產黨人打交道時必須牢記:他們是對他們的利益和理想堅信不疑、並願意為之而戰鬥甚至犧牲的革命者。假如我在回答毛澤東時強調需要和平和友誼,中國人會認為我們是錯誤的:更糟糕的是,他們還會認為我們是一群傻瓜。最後,他們會說:如果和平是你們的唯一目的,那好吧,只要你們什麼時候投降,什麼時候就可以得到和平。因此,我們必須對中國人重申:我們也會為我們的利益而鬥爭。

  由於帕金森氏病的侵襲,毛澤東的行動當時已很困難。他不再是體魄健壯的人了。這位八十二歲的、步履瞞珊的農民,現在變成了一個拖著步子的老人。毛澤東象晚年的邱吉爾那樣,仍舊非常自尊。我們談話結束時,他的秘書們把他從椅子上扶起來,讓他和我一起朝門口走去。但是,當電視鏡頭和聚光燈對著我們,要錄下我和他最後握手的鏡頭時,毛澤東推開他的助手,獨自站在門口和我們告別。

  羅斯·特裡爾在他寫的毛澤東評傳中說:「從外表看,毛澤東的不寧靜是顯而易見的。他的舉上的平衡如果確實存在的話,也是對立的性格特徵互相衝突的結果。毛澤東在講到自己的性格時說過,他一半是虎,一半是猴。無情的一面和狂熱的理想主義的一面在他身上交替出現。他沒有象周思來那樣把自己的各種性格特徵融為一體,而是任其發展,把毛澤東本人推向各個不同的方向。

  作為國家政策的決策人,毛澤東是容易衝動的。他每天起床很晚,睡得很遲。毛澤東象斯大林一樣,常常為了一些瑣事,在天不亮的時候就把他的下屬找去。他經常從日常工作中擺脫出來,獨自作長時間的內心自剩有時,他會花幾個鐘頭去徵詢政策問題專家的意見,然後又信步踱進花園,就同一問題向衛兵求教。

  法國作家莫爾勞克斯對我說,毛澤東有一種「信教者」的性格,他富於幻想,並為此而著迷。毛澤東把中國社會看成一個大家庭。當有人告訴他,他的兒子已經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時候,他平靜地回答說:「沒有犧牲就不會有勝利。我的兒子犧牲了,同別人的兒子犧牲是完全一樣的。」如果毛澤東的身上有猴氣的話,就意味著他為這種幻想所支配。他身上的虎氣則表現在他竭力去實現這種幻想,從而震撼了中國。毛澤東希望人民點燃起自己的革命熱情。但是,只有這種熱情符合於毛澤東的想法時,他才能夠容忍。當他們偏離他的軌道時,他就會用合法的約束和嚴酷的國家警察機器來達到他的目的。直到最後,毛澤東似乎還沒有領悟到這樣的高壓統治會產生官僚政治、窒息人民的創造性和挫傷他們的自覺性。

  作為中國的馬克思、列寧和斯大林,毛澤東以其高超的戰略洞察力、靈活的戰術和令人望而生畏的暴力手段,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他把農民階級當作一個革命的階級,以取代產業工人,從而修正了馬克思主義。他採用把士兵組成軍隊的辦法,而不是組織秘密集團進行武裝暴動的辦法來進行革命,從而修正了列寧主義。他嘲笑那些把他的統治與秦始皇的血腥統治相提並論的人,說:「你想把我們污蔑為秦始皇、但是你錯了,我們比秦始皇還要超過一百倍。」而秦始皇的暴政又是中國歷代皇帝所望塵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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