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一三五


  在炎熱的陽光下,他仰面躺在小公墓邊的麥田裡。他沿著瓦河的堤岸信步走去,嗅聞著河水的涼意和排列兩岸的綠樹的清香。他到加歇家吃午飯,把既辨不出味道又消化不了的食物往肚裡硬塞。醫生興奮地亂扯文森特的繪畫的時候,丈森特自言自語:「他講的不是我。他講的那些畫不可能是我的畫。我從來沒有畫過畫。

  我甚至認不得畫上自己的簽名。我記不起來曾在那些畫上描過一筆。那一定是別人畫的!」

  躺在他房間的黑暗中,他對自己說:「假定泰奧沒有失業。假定他仍舊能夠每月寄給我一百五十法郎。我的生活打算怎麼樣呢?我能夠在那些不幸的年月中活過來,是因為我必須畫畫,是因為我必須表述我心中燃燒的東西。

  但是,現在我心中沒有燃燒的東西了。我只成了一個空殼皮囊。難道我應該象聖保羅的那些可憐蟲一樣繼續活下去,等待某樁意外事故把我從地球上除掉嗎?」

  在別的時間裡,他為泰奧、若阿娜和娃娃擔憂。

  「假定我的力量和精神恢復,並要再畫畫。我怎能再問泰奧拿錢呢,他需要錢養若和小娃娃?他不應該將錢花在我的身上。

  他該用錢把家送往鄉村,他們在那兒能變得健康強壯。他負擔了我整整十年。還不夠嗎?我不應該走開點,給小文森特一個機會嗎?我要講的都已經講了,現在該是小娃娃講講了。」

  然而,根本問題卻是壓倒一切的擔驚受怕——不知道瘋癲病最終會造成什麼後果。現在他是清醒正常,能夠用他的生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但是,也許他的下一次發病會使他完全瘋了。也許在劇烈的發作下,他的頭腦會開裂。也許會變成一個毫無希望的、淌口水的白癡。到那時候,可憐的泰奧該怎麼辦呢?把他關進精神病院嗎?」

  他又送了兩張畫給加歇醫生,轉彎抹角地向他探聽。

  「不會的,文森特,」醫生說,「你每次發病都過來了。從現在起,你會感到十分健康。然而,並不是所有的瘋病都是那麼幸運的。」

  「他們最後發生什麼情況呢,醫生? 」

  「有時候,經過了幾次危機後,他們就完全神經錯亂。」

  「他們沒有康復的可能嗎?」

  「沒有。他們完蛋了。哦,他們也許還能在精神病院裡再拖上幾年,但是決無可能恢復正常的理智。」

  「醫生,能不能預知是否能在下一次的發病中度過危機,或神經就此錯亂下去?」

  「設法知道,文森特。可是,我們幹嗎去討論這些可怕的問題呢?我們上實驗室去刻幾張版畫吧。」

  此後四天,文森特沒有離開拉武咖啡館的房間一步。拉武太太每天晚上給他送飯。

  「現在我恢復健康了,神志清楚了,」他喋喋不休地對自己說,「我現在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但是下一次發病時……一旦崩碎我的腦殼……我又將失去理智。噢,泰奧,泰奧,我應該怎麼辦呢?」

  第四天下午,他到加歇家去。醫生在起居室裡。文森特朝日前他放那張未裝框的吉約曼裸體畫的小房間走去。他撿起此畫。

  「我對你提過把這張畫裝上畫框。」他說。加歇醫生驚異地瞧著他。

  「我知道,文森特。下星期我將叫奧弗的細工木匠定制一個棍棒形畫框。」

  「現在就裝框!今天!馬上!」

  「怎麼啦,文森特,你在瞎講些什麼!」

  文森特對醫生瞪視了片刻,恐嚇地向他跨上一步,把手插進上衣的口袋中。加歇醫生覺得看到了文森特捏著左輪手槍,頂著上衣,對準了他。

  「文森特!」他大叫。

  文森特抖了一下。低下眼睛,從口袋中抽出手來,奔出房子。

  第二天,他帶了畫架和畫布,沿著通向火車站的長路走去,上山經過天主教堂,坐在黃色的麥田裡,公墓的對面。

  正午時刻,烈日直射他的頭頂,一群燕八哥突然掠空飛過。它們塞滿了空氣,遮暗了太陽,把文森特籠罩在厚厚的夜幕中,飛進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他的嘴,把他埋在一片密密的、窒息的撲翅烏雲中。

  文森特畫下去。他描繪黃色麥田上空的鳥群。他不知道揮筆了多長時間,當他看到已經畫完,便在畫角上寫下「麥田上的鴉群」,帶著畫架和畫布回到拉武咖啡館,橫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他又出去,但是從另一個方向離開市府廣場。上山經過別墅。

  一個農人看見他坐在樹蔭下。

  「不可能!」他聽到文森特說,「不可能!」

  過了一會兒,他從樹蔭處上山,走進別墅後面的耕過的麥田。這一次是終局了。他第一次在阿爾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但尚不能斷然決裂。

  他要告別了。無論如何,他所生活的世界還是一個好的世界。正如高更所說:「毒藥之外,還有解毒藥。」現在,離開這世界的時候,他要向它告別,向那些幫助他鑄成他的生活的朋友們告別:向厄休拉,她對他的輕蔑,促使他擺脫了庸俗的生活,變成一個流浪漢;向芒德斯·達·科斯塔,他使他相信最終能表達自己,而且那個表達會證明他的生活是正當的;向凱·沃斯,她的「不,永遠不!永遠不!」辛酸地銘寫在他的心上;向德尼太太、雅克·弗內和亨利·德克拉克,他們幫助過他熱愛世界上的被人瞧不起的人們;向皮特森牧師,他的善意好心絲毫未受到文森特的襤褸衣衫和粗魯舉止的影響;向他的母親和父親,他們盡可能地愛過他;向克裡斯廷,命運看到這是宜賜福於他的唯一的妻子;向莫夫,他曾做過他幾個美好星期的導師;向韋森布呂赫和德·博克,他的最初的畫友;向他的叔叔和姨父——文森特,揚、科內利厄斯·馬裡納斯和斯特裡克,他們給他貼上了凡,高家族敗家子的簽條;向瑪戈特,曾經愛過他的唯一女人,為了那愛情而企圖自盡;向巴黎的所有的朋友們:洛特雷克,他曾又一次被關進精神病院,並在那兒去世;喬治·修拉,因過度工作而在三十一歲時夭亡:保羅·高更,布列塔尼的乞丐:盧梭,在巴斯蒂爾他的洞穴中腐爛;塞尚,埃克斯山頂上的辛辣的隱士;向唐居伊老爹和魯蘭,他們對他揭示了世上樸實無華的人們心中的智慧;向拉歇爾和雷伊醫生,他們曾對他表示了他所需要的好意;向奧裡埃和加歇醫生,世界上唯獨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的兩個人;最後,向他的好弟弟泰奧,長時期的受苦,長時期的手足之情,一切可能有的弟兄中的最好和最親愛的兄弟。

  但是言詞一直不是他的媒介物。他應該描繪告別。

  一個人是無能描繪告別的。

  他把臉仰向太陽。把左輪手槍抵住身側。扳動槍機。他倒下,臉埋在肥沃的、辣蓬蓬的麥田鬆土裡——生生不息的土地——回到他母親的子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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