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五七


  「你不懂怎麼照料自己,你們男人,」她說。「你需要有個女人在身邊。

  我敢說你在買東西的時候一定受騙上當。」

  她決不是一個好管家,許多年來在她母親的屋子裡懶散慣了,根本想不到什麼整齊清潔。她心血來潮地照管家務。這是她第一次為她喜歡的人管理家政,她律津有味地做事……當她記得該做的時候。文森特高興地看到她什麼事情都肯做,從來沒有要責備她的念頭。因為她不再日以繼夜地弄得疲憊不堪,所以她的聲音不那麼粗野了,鄙俗的字眼從她的詞匯中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她沒能學會控制感情,一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會大發脾氣,聲音又粗野起來,使用著那些文森特自從做小學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下流字眼。

  在這種時候,他把克裡斯廷看作是他自己的漫畫,他一聲不響地坐著,靜待暴風雨平息下來。克裡斯廷有著同等的耐心。當他的畫全畫壞了,或者她忘記了他所教她的動作、姿勢擺得彆扭的時候,他就會大光其火,怒氣簡直要把牆壁震坍。她讓他罵,不多一會兒,平靜又恢復了。幸運的是他們倆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時間裡發怒。

  在他畫了好多次,完全熟悉了她身體的線條後,他決定畫一張正式的習作。那是米什萊的一句話啟發了他:世上怎麼會有一個如此孤獨絕望的女人?

  他讓克裡斯廷裸體在爐邊的一段低低的木頭上擺姿勢。他把那段木頭變成樹樁,加一點草,畫成戶外的景色。然後他畫克裡斯廷:瘦骨鱗峋的手擱在膝頭上,面孔埋在細瘦的手臂中,稀薄的頭髮紛亂地披在背上,球形的雙乳直垂向無肉的小腿,平坦的雙足不著實地落在地上。他把這畫叫做《悲哀》。

  這是一幅一個榨幹了生命精髓的女人的圖畫。畫下,他題了米什萊的話。

  這習作花了一星期,耗光了他的錢,到五月一日尚有十天。屋裡還有夠吃二、三天的黑麵包。他不得不停止畫模特兒,這使他受到了挫折。

  「西恩,」他說,「在月底前,我恐怕沒法再請你做模特兒了。」

  「怎麼啦?」

  「錢沒有了。」

  「你是說沒錢給我?」

  「對。」

  「我沒事可做。我反正來就是了。」

  「們是你必須掙餞,西恩。」

  「我能弄到一點。」

  「如果你整天在這兒,那麼就無法再洗衣服了。」

  「……嗯……別擔心……我能弄到一點。」

  他讓她再來三天,直到麵包全吃光。到月底還有一個星期。他告訴西恩,將上阿姆斯特丹去看望他的叔叔,回來後會到她家去看她的。他在工作室裡幹了三天的臨摹,光喝水,沒有感到太痛苦。第三天下午,他到德·博克家去,希望能嘗到茶和蛋糕。

  「喂,老朋友、」德·博克站在畫架前說,「請隨便坐。我要一直畫到別人約我吃飯的時間為止。桌上有幾本雜誌。請仔細看看吧。」

  但是沒有一句話提到茶。

  他知道莫夫不會見他,而他羞于向葉特求助。他寧願餓死,也不想求特斯蒂格,自從後者在莫夫面前說了他壞話之後。不論他是多麼絕望,他從來沒有想到在自己的手藝之外,可以另找別的手藝來掙兒個法郎。他的老仇人——熱病又發作了,他的膝蓋生了關節炎,只得躺在床上。儘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盼望泰奧的一百法郎能提早幾天寄來的奇跡出現。泰奧要到月初才領薪水。

  克裡斯廷在第五天下午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文森特睡著了。她彎身站在他旁邊,看著他臉上的皺紋、紅鬍鬚下面的蒼白皮膚和羊皮紙般的乾裂嘴唇。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額上,摸到有熱度。她查看平時放食物的架子。

  上面連一粒幹的黑麵包屑或一顆咖啡豆也沒有。她走出去。

  大約一小時後,文森特開始夢見在埃頓母親的廚房裡,看到她常常為他燒煮的豆。他醒來,發覺克裡斯廷在爐子上的鍋裡攪拌東西。

  「西恩,」他說。

  她走到床邊,把涼涼的手放在他的臉頰上,紅鬍鬚沸燙。「別再驕傲了,」

  她說。「別再扯謊吧。如果我們窮,不是我們的過錯。我們應該互相幫助。

  我們在酒窖裡相遇的第一個晚上,你不是幫了我的忙嗎?」

  「西恩,」他說。

  「現在你躺著。我回家拿了點土豆和菜豆來。都是現成的。」

  她在盆子裡把土豆搗碎,旁邊放點綠色的菜豆,坐在床上喂他吃。「既然你錢不夠,為什麼還要每天給我呢?要是你挨餓,太不好了。」

  在泰奧的錢寄到之前,他只能忍受困苦,即使是幾個星期也只能如此。

  出乎意外的慈善使他受不了。他決定去看特斯蒂格。克裡斯廷把他的襯衫洗乾淨,但沒有熨斗把它燙平。第二天早晨,她給他一點麵包和咖啡當早飯。

  他出發向普拉茨廣場走去。污泥斑駁的靴子有一隻後跟已經脫落,褲子打過補釘,肮髒不堪。泰奧的上衣太小。一隻舊領結歪斜在頭頸的左邊。頭上戴一頂外國派的軟帽,沒有人知道他是從什麼地方憑他少有的天才弄來的。

  他沿著雷伊恩火車站的鐵軌走去,繞過樹林的邊緣和開往斯赫維￿根的蒸汽車的車站,朝市中心走去。微弱的陽光使他感覺到自己的貧血症。他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櫥窗裡看到了自己。他在一個難得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機會中,象海牙人看到他一樣地看到了自己:一個齟齷齪齪、邋邋遢遢的流浪漢,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沒有人想收留他,病魔纏身,身體虛弱,舉止粗魯,窮愁潦倒。

  只有最華貴的店鋪才有可能在普拉茨廣場開張營業。文森特害怕冒險進入這個三角形廣場。他以前從來沒有認識到,他和普拉茨廣場竟然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古皮爾公司的職員們正在打掃。他們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心凝視著他。

  這個人的家族控制著歐洲的藝術世界。為什麼他卻如此叫人發嘔地走來走去呢?

  特斯蒂格坐在樓上辦公室的書桌前。他正用一把握柄鑲嵌玉石的裁紙刀開拆信封。他注意到文森特的低於眉毛水平線的兩隻圓圓的小耳朵;卵形的臉從頰部開始瘦削下去,在結實的下巴處變平凸出;頭髮平整地覆在左眼上方的頭頂上;一雙又綠又藍的眼睛,探索地盯住他,但並未表明什麼意向;埋在鬍鬚中的豐滿的紅紅的嘴,被鬍鬚弄得益發紅了。他簡直弄不清楚,文森特的臉和頭是醜呢還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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