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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卡夫卡則不同。他的抱怨比約伯走得更遠一步,儘管這在人們眼中是幾乎不可能的事。這一步是:河馬和鱷魚雖然沒有可用人的標準來衡量的倫理規,但在美學的意義上它們得到讚頌,從它們的力量上可以看到這些上帝的作品的輝煌之處。在卡夫卡筆下,「法庭」甚至是肮髒的、可笑的、值得蔑視的、可賄賂的,在偏僻城區的房子裡開庭,散發著愚蠢的官僚主義氣息,因此說在美學上也毫無價值。兩個作家的意圖當然是一樣的。上帝的異律性應該描繪出來,那不可以人的尺度衡量之物。平時人們總是以向積極方面的無限誇張來試著描繪這種異律性:超越想像範圍的光明,超越人的理解力的偉大、強壯。卡夫卡則通過展示反面的徵兆來幫助人們理解完美的世界的不同性。在約伯那裡,上帝的世界(以他的巨獸面目出現)便被置於與人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地位,但它〔指人的世界——譯者至少是宏偉壯觀的。在卡夫卡筆下它卻顯得狹小、頑固、肮髒——這也只是不同性、相反性的一個象徵。在人的心中,盡善盡美的世界是那麼可厭,人的判斷是錯誤的。這是以最勇敢的堅定性表達出來的。—一而完美的世界在卡夫卡這樣故意侮辱的描寫中照樣不受觸犯,實際上就像在約伯筆下一樣是不受觸犯的。

  但約伯因上帝和人不能達到同一個層次這一點而安了心。卡夫卡卻安不下心來。而這將他排除出了約伯——基克加德——危機神學這條線。這將他帶回到猶太人的信仰上去,這信仰中這麼說:「我們的上帝是個整體,」我從中看到的是最強烈的咒語,反對一切將適於上帝的倫理法則劃分為與人類的全然不同的企圖。上帝完美的世界、柏拉圖那「最高的善」處於同我們一樣的法規下,我們的道德朝那尖端跑去,當然永遠是夠不著的;但我們抓著了通向它的方向,我們不承認某種真正與它相違背的異教的自然倫理學。這也顯然是《聖經》中關於不要有上帝的影像這一信條的最深刻的原因。危機神學,甚至早在約伯那裡,甚至基克加德的亞伯拉罕觀都很容易陷入這樣的危險之中:從上帝和人的不同中,從完善和有盡頭二者的不同中引導出一種上帝的非道德成自然道德來,把上帝想像成一種齜牙咧嘴的黑人的物神。「你心中不能產生影像」。通過河馬和鱷魚同樣沒有對上帝的形象作出最後的定論。當然上帝「照他的模樣」創造了人類——這是古老的人道的學說,生活在阿奎諾的偉大的托馬斯便是在奧古斯汀悲觀的迷失後重新回到這個學說上來的,——卡夫卡同樣在上帝和人之間看到的不是異律性,而只是不清晰性,一種充滿了陰謀詭計的、由官僚主義帶來的、不斷阻礙著善的中間層次那幾乎無可救藥的錯綜複雜。

  儘管這一中間層次在他的作品中佔據著如此廣大的空間,有時甚至不留空隙,他還是寫下了像下面這樣充滿了希望和愛情、充滿了由無數苦難艱辛地換來的安慰的句子:

  假如第二天囚徒們還是老樣子,或甚至更尖銳了,或

  即使明確宣佈他們將永不停止,這些並不能構成對徹底解

  放的預感的反駁。這一切倒是有可能成為最終解放的必要

  前提。

  他認為,即使人們已經得救,也必須轉向善,不考慮

  過去,甚至不考慮本來。

  卡夫卡眼中的絕對世界不是無可救藥的,不是與我們隔絕的。希望——同樣有我們一份!他有時發出的相反的言論在「絕對概念的無數入口處面前並無決定意義。他不斷重新認出這些入口處,在這部傳記中,我也將正確的職業、正確的婚姻等等反復出現的可能性作為這樣的入口處來描寫。因為我感到,正是這一點在描述一個宗教觀強烈的人時是至關重要的:指出這個人所承認的有盡頭的世界和完美的彼岸世界之間存在的交匯融合,指出它們位於何處,他是完全拒絕了它們,避開它們,還是只是偶然地錯過了,但在原則上是認識到的,並試著朝這個方向努力,去經歷。

  1922年3月15日,弗蘭茨為我朗讀了他的長篇小說《城堡》的開頭部分。

  《城堡》中出現了詳盡的描述,這是一種特定的人對待世界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每個人都在自己身上感到這種類型的一個因素的存在(正如浮士德或唐·吉訶德或居麗亞·索萊爾在我們每個人身上存在著一樣,即使僅僅是自我的氣質、渴望、部分成分,於是儘管描寫出的品質中有著種種個性,卡夫卡的《城堡》是供每個人認識自己的書。卡夫卡的主人公僅被稱為「K。」,因而具有自傳性質,這個「K。」寂寞地在生活中穿行。這部長篇小說以超現實之巨大的、令人驚恐的清晰性挖掘出來的是我們心中的寂寞成分。可是這裡是一種特定的有著細微差別的寂寞(這種細微差別我們也深深地知道,在安靜的時刻會感到它向表面浮升)。K.全然是個有著良好願望的人,他不希望寂寞,對寂寞無自豪感;相反,寂寞是無可奈何地逼上來的,因為從內心出發,他很願意成為人類社會中活躍的一員,願意通過正當的方式方法同人們一起工作,與人們生活在一起;他尋找著一種有用的職業,想要結婚,建立家庭。但這一切皆告失敗。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發現,圍繞著K.的冰冷的與世隔絕不是偶然現象。同樣並非偶然的是:在K.爭取到一住處的那個村莊裡,那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居民與他之間隔絕著,他在尋找聯繫的努力中碰到的農民家庭恰恰是受到其他人蔑視的。但是K.為何不能與當地人融合之謎得不到解答。他是陌生人——他闖入的村莊是以不信賴眼光看待陌生人的。話說到此便為止了。人們很快就感覺到:這是人類普遍的陌生感,只不過在此具體化為某一個特殊的事例罷了。「在此誰也不能成為別人的同伴。」在這具體化上還可以再繼續向前邁一步。這是猶太人獨特的感覺,他們想要在陌生的環境中紮根,用盡心靈的全部力量,去接近陌生的人們,完全變成與他們一樣的人——但這種融合終是沒有成功。

  「猶太人」這個詞在《城堡》中沒有出現。但顯而易見,卡夫卡從他的猶太心靈出發,通過這麼一個樸素的小說就今日猶太民族的整體處境所說的話超過了一百篇學術論文可以告訴我仔1的內容。專門的猶太民族的闡釋與人舉普遍的闡釋是手挽著手的,不存在一個排斥另一個或干擾另一個時間領。關於普遍的宗教闡釋.我在為《城堡》出書寫的跋中作了嘗試。鐵國指出反映長篇小說與猶太人命運的關係的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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