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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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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內斯特久已盼望的機會終於到來了。紅十字會準備在軍隊經常通過的大路上設立戰地小賣部,以及在離前線數公里地帶也設立同樣的小賣部。每個這樣的小賣部,由一名紅十字會救護隊員負責,住在離兵營不遠的一間小屋裡。小賣部裡擺有桌子、打字用紙、照像、唱片,還設有售賣咖啡、冷飲、糖果、果醬和香煙。小賣部裡的服務員每隔幾小時就把香煙、糖果、明信片送到前線去。 由於山地上的工作並不忙,相反,派維河谷那裡工作卻擺不開,第四小分隊便騰出部分人員參加沿河小鎮上建立小賣部的工作。意大利人在河西沿岸挖掘戰緣,修築工事和前哨偵聽所。當中尉格裡菲要求大家自願報名去小賣部工作時,歐內斯特第一個響應。接著畢爾·荷恩、詹金斯、迪克勃姆以及華倫·彼斯也報了名。他們一起乘救護車到梅斯特,由一個叫傑姆·蓋勃的隊長領導他們。蓋勃隊長年青有錢,他家裡是肥皂製造商。蓋勃的正式銜頭是戰地流動小賣部監察官。但他的主要任務是給前線的士兵送香煙。蓋勃給這些志願人員放了幾天假在梅斯特玩玩。他們有些人去參觀軍官妓院——一般稱為「玫瑰別墅」。據詹金斯說,當時歐內斯特很害羞,特別是當一個妓女向他拉客的時候,他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從梅斯特出發,一直到帕維河前線,沿途他們當中不斷有人被派到定點的小賣部去工作。歐內斯特被派到福賽耳塔,這是一個地勢很低,被敵人炮火摧毀了的村子。村前有條小河,剛好在村的正對面轉彎,河道呈L形,兩岸長著青草。荷恩和彼斯繼續往前走,到鄰村諾雷羅去。他們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堆放著桑葉的危房二樓裡掛上軍用吊床。「一個星期過去了,」畢爾寫道:「沒有一點動靜。既看不到小賣部和東西,又沒有接到任何指示和採取什麼行動。晚上除聽到蠶齧啃桑葉的窣窣聲和惡蚊叮人外什麼也沒有」。歐內斯特騎著自行車到他們那裡並住了一晚。後來他寫道:「那天晚上,我們睡在房裡,我傾聽著蠶吃桑葉的聲音。蠶和桑葉放在擺在架子上的格子裡。整個晚上你都能聽到蠶吃葉子的聲音,有時還聽到蠶從桑葉上翻跌下來打在格板上的響聲……晚上,蠶吃葉子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我睜開著眼睛,靜靜地傾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志願人員對於諸如「快點」或者「等一等」之類的軍隊習語,已經十分熟悉,習以為常了。歐內斯特同以往一樣如坐針毯。後來,他總算到前沿陣地去了,親耳聽到槍炮聲。白天裡還能同正在同敵人作戰的士兵接觸。 有中尉銜頭的美國人,即使是派作臨時人員使用,也有資格同意大利部隊裡的軍官打交道,如同六九和七十步兵旅的旅長安可納打交道。這個部隊裡有一個隨軍牧師,他是地地道道的弗裡倫斯人,叫唐·畢安琪。在他那短袖束腰外衣左胸口袋上方繡著一個深紅色天鵝絨的十字徽章。他很快便和歐內斯特結成朋友。歐內斯特從內心深處既崇敬他又憐憫他。在軍隊裡,歐內斯特的一舉一動可說是既謙恭又好鬥。後來他寫道:「作為一個仍然還不存在的戰時小賣部的主任,使我成為一個無足輕重的隨軍人員。」但是就在離前線不遠的地方,他後來光榮負傷。 由於長期待命不發,惡蚊咬叮和徹夜的蠶吃桑葉的聲音,迫使荷恩不得不回到斯奇奧去。最低限度回來後可以開救護車去搶救傷員。現在巴索派維河沿岸,河堤被炮火破壞,到處是水和泥濘,從斯奇奧農村俱樂部的窗口往外望,那兒的景色再也不象以前那樣惹人愛了。歐內斯特的處境卻正好相反,情況已經好轉。小賣部的食物用品正源源不斷地運到他的住地福賽耳塔。畢爾返回第四小分隊後,大概過了四個星期,便聽到歐內斯特受傷的消息。大約在七月八日半夜,在福賽耳塔附近的派維河西岸一個前哨偵聽站裡,由於奧軍開炮轟擊,歐內斯特受了重傷。 關於歐內斯特的非凡事蹟,零零星星,陸續傳到他朋友們的耳朵裡。那天夜裡,天氣悶熱,沒有月光。黃昏時,夕陽把紋絲不動的河水染成黃銅色。夜幕降臨後,河谷裡一片漆黑,只有天上升起了照明彈,散發出花一樣的白光時才能看見東西。河對岸的敵軍整天不是用小型武器射擊,就是打迫擊炮。到了半夜,戰爭激烈了。歐內斯特解開外衣,敞露著背心。他汗流浹背,身上穿的那件短袖束腰外衣也被汗水滲透了。他把自行車斜靠在前沿陣地一個指揮所的牆上,頭上戴著鋼盔,貓著身子走進防空洞,他給那裡的士兵送去香煙、巧克力和明信片等。指揮所裡有些士兵他以前見過,他用蹩腳的意大利語和這些士兵交談了一會。他的不準確發音逗得他們大笑。他對他們說他是特意從山坡上下到河谷地帶來同他們呆在一起的。可是他們說,他們寧願呆在山坡上也不願在河谷腹地,因為離奧軍的陣地太近了。 午夜之後,奧軍在河對岸發射了榴霰彈,相當於裝五加侖液體的罐子那麼大,直徑大約四百二十毫米,裡面盡是鐵片和其它的金屬廢料。只要碰到硬的物體,榴霰彈便自動爆炸,具有強大的平面殺傷力量。敵軍發射榴彈時發出沙沙聲,在河這邊的人都聽得很清楚。「接著火光一閃,宛如煉鐵高爐的門一開,一聲巨響,只見一陣白光,隨之而來的就是紅色火焰。」這種霹靂巨響,可震破人們的耳膜,奪人魂魄。「我沒法呼吸,」歐內斯特寫道:「可是我感到窒息……地面被炸開了,一根木柱打中我的前額。恍惚中我似乎聽到別人的叫喊聲。我準備向叫聲的方向走去,可一步也挪不動。這時對河的敵軍開始用機關槍和步槍向這邊陣地射擊。」 歐內斯特感到雙腿十分沉重,仿佛穿了橡皮靴一樣,靴子裡似乎有暖暖的水在流淌。他身邊躺著一個人,已經失去知覺。離他不遠地方也躺著一個人,受了重傷,十分淒涼地大聲哭著。歐內斯特慢慢地向他摸去,先摸到那人的脖子,接著摸到他的腿。歐內斯特用力把那人扶起,讓他扒在自己的背上,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向指揮所。才走不到五十碼,敵人一陣重機關槍掃射,一顆子彈射中他右腿膝關節。立刻感到一陣冰涼,打了個趔趄,摔倒了,背上仍背著那個傷員。後來他糊裡糊塗不知最後那一百米的距離是怎樣走完的,不過他終於把傷員送到了指揮所,然後他便失去了知覺。 歐內斯特的外衣和褲子沾滿了那個意大利士兵的鮮血。開始,人們以為他的胸部被敵人槍彈擊中,他立即被抬上擔架,抬到最近的一個救護站去。可是那個地方屢遭敵人炮火轟擊,早就撤走了,房子全遭破壞,只剩下一間沒有房頂的屋子。抬擔架的人把擔架放在地上,等候救護車來帶他走。歐內斯特後來回憶說,當時他周圍都是一些死去了的和嚴重受傷、奄奄一息的士兵。這似乎使人覺得死去比活著更合情理。他腦子裡曾閃現一個念頭,用自己的手槍把自己打死。戰地的夜空閃爍著淡淡的星光,敵人不時發射照明彈,一切如同白晝。 歐內斯特躺在擔架裡,一邊等,一邊默默祈禱,足足過了兩小時。黎明時分,來了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到福納西附近一間用校舍臨時改裝的救護站。此時,他感到腿部象被無數的大黃蜂蜇了一般。主治醫生給他打嗎啡和防止破傷風的針藥。靠牆根坐著一位滿頭白髮,身穿舊灰綠色軍裝的老子兵,眼睛盯著包紮他那傷殘的腕部,滲透了鮮血的急救包,歐內斯特同他搭訕幾句。這個老子兵是阿勃魯茲人,八月份就滿五十五歲。「你到戰場來打仗,這樣的年紀不適合了,」歐內斯特說。那老子兵望瞭望他說:「我同其他士兵一樣,隨時準備獻出生命」。那位從阿勃魯茲來的小牧師向傷病隊伍走來,邊走邊祈禱,並在傷兵身上塗擦香油。他認出歐內斯特,也給他抹點香油。歐內斯特躺在血跡斑斑的手術臺上,醫生給他動手術,從他腿上取出了二十八片碎彈片。還有一些更碎的彈片,因為埋在深處,一時拿不出來。過了相當長時間,才來了一部救護車,把需要轉移送走的傷員運走。歐內斯特被送到特萊威索附近的一個戰地醫院治療。他在一間又大又長的病房裡住了五天,繃帶從腳根一直裹到大腿。他被列入受重傷的英雄戰士的行列,準備送回國去治療。十五日早晨一列運送重傷員的醫院專用火車,徐徐開出直奔米蘭。 在梅斯特郊外,車子在支路上停了好幾個小時,七月中旬的天氣熱得使人難受。因為傷員們都躺在車子裡,所以車子經過威尼斯時,他們看不到威尼斯的神奇風光。歐內斯特睡在鋪上,倒也不在乎。三五成群的蒼蠅,從敞開的窗子飛了進來,停在他繃帶上的血跡吮吸著,明目張膽,怡然自得,甚至火車加速前進時,他們也若無其事,仍然一動不動的。車子在威杉閘和維羅納又停了好些時候。車子經過卡達時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到達勃雷斯夏他也不清楚。車子整整運行了兩天才到達米蘭。這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晨六點鐘。再過四天歐內斯特就滿十九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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