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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1794年7月,歌德和席勒在一次大自然協會的會議後相會在耶拿,歌德陪同由他成全的耶拿大學歷史學教授一道回家。早在他結束意大利之行重返魏瑪不久,席勒咄咄逼人在思想和藝術鋒芒曾使感到不安,他們的年齡、出身、經歷、美學觀完全不同。歌德不喜歡席勒劇作《強盜》,「因為其中那種強有力而又不成熟的才能被拋入那不加遏制奔騰向前的戲劇怪論的激激流中去了,這種戲劇怪論是所努力加以摒棄的。這部怪誕的作品所贏得的普遍性的成功,使我感到驚恐我準備乾脆放棄寫作,因為我能對什麼寄與希望,好使自己所寫的東西勝過這些內容新穎、形式粗野的作品呢?」他對席勒的榮譽抱有一種懷疑主義的審慎。看來他們之間如果要保持和發展友誼,需要解決不少問題。

  從席勒這方面來說,他1759年11月10日出生於內卡河畔的馬爾巴赫的一個醫生家庭。他從小就愛看歌劇、學習演戲、仿效牧師說教,曾想修習神學。1773年他進入符騰堡公爵創辦的軍事學校學習,這所學校雖被詩人巴特稱之為「奴隸養成所」,但卻有不少思想進步的教師。席勒開始接觸莎士比亞、盧梭及狂飆突進運動的文學,克洛普施托克的《救世主》、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克林格爾的作品,給了他較深刻的影響。

  1781年他寫成《強盜》並在曼海姆出版,引起廣泛的好評,使一度冷落的狂飆突進運動又起高潮。17787年7月,時值歌德出走意大利,席勒來到魏瑪,給維蘭特和赫爾德留下了才華橫溢的印象。1788年至1795年,他主要用來研究歷史和康德哲學。當歌德回到魏瑪,席勒無時不在注意著他,他評論《哀格蒙特》,意在引直歌德對自己的注意,可等來的卻是冷淡和漠然。他在耶拿大學任教的日子裡,與歌德的朋友們如克涅別爾、莫坦克茨過從甚密,近在咫尺的歌德卻彬彬有禮地回避著他。席勒在一封信中把他與歌德的關係描繪成羅馬時期勃魯托斯和凱撒的關係:

  他在我身上喚醒了一種十分奇異的感情——大膽的恨和大膽的愛。這種感情,也許,就是勃魯托斯和凱撒所曾體驗過的。我準備毀掉他的靈魂,可同時又全心全意地愛著他他的智慧已經是最終發展成熟,他對我的評價與其說是友好的,毋寧說是敵對的。但對我來說,評價一個人最重要的莫過於符合真實,這樣所有人中只有他能把這種真實提供出來。這就是為什麼我願意讓他的那幫暗探們包圍起我來的緣故,因為我自己是永遠也不會徵詢他對我有什麼看法的。

  最後這句負氣的話並不符合事實。事實是,席勒的前途顯得越來越遠大,他的腦子裡充滿種種大膽的行動計劃。1793年,在回路德維希堡探望父母,結識出版商科塔,商定由他主持出版文藝雜誌《季節女神》。「天才編輯」席勒很快不僅網羅了費希特、洪堡兄弟等作者,而且把大網撒向三條大魚——赫爾德、康德、歌德。歌德接到席勒發給他的邀請書後,感到繼續回避席勒的損失要超過所受的益處,於是投向羅網。經過席勒漫長的努力才有了7月他們在耶拿大自然協會的會面。

  那次會面是以一場交鋒結束的。當歌德走進席勒的家門,仍在興致勃勃地談論植物變態的本質,並讓他看一個原始植物的標本。席勒滿懷興趣地聽著,聽完卻搖頭:「這不是經驗,而是理念。」歌德無法理解康德的理念超現象的性質,更無法理解席勒如何能用物質性的感官感知現象之外的理念。他以為,他們之間在進行著一場康德主義與他自稱的頑固的現實主義的論戰。結果誰也不從原則立場讓步,這場戰爭只有和解,卻不會有勝利者,但也可說都是勝利者,因為論戰促進了雙方的進步。從這個意義上講,席勒對於歌德的意義非常類似現在與他日漸疏遠的赫爾德和已因破產自殺的默爾克。

  1794年8月23日,席勒給歌德寫了一封約稿信,在這封信中席勒對歌德表現出同代人難以企及的深刻理解:

  儘管相隔甚遠,我已經對您的思想歷程從旁觀察了很久,而且懷著不斷重新激發起來的欽佩心情注視著您所描繪的道路。您在尋求自然界的必然物,但卻是在一條最困難的道路上尋求,面對這樣一條路,每一個比較軟弱的人一定會望而卻步。為了弄清楚個別事物,您把全部大自然作為研究對象;從大自然各種現象的總體上,您探索能以解釋個體的原理。為了最終用整個自然大廈的材料創造性地把一切事物中最複雜的人建立起來,您從簡單的組織向著更複雜的組織一步一步地攀登。您試圖通過對大自然的摹仿創造人,從而深入鑽研隱藏在其中的技巧。這是一個偉大而真正富於英雄氣概的理想,它充分表明,您的精神如何把它的全部豐富的想像集合在完美的統一之中。

  如果您是個希臘人,哪怕生下來只是個意大利人,如果從嬰兒時代起,秀美的大自然和理想化的藝術就已經把您包圍起來,那麼您的道路就會無限地便捷,也許這條路完全成了多餘的但由於您生來便是個德國人,而在這種北方作品中您的希臘精神已被拋棄,因此,您只能要麼把自己變成一個北方藝術家,要麼通過思考力的幫助來補償因現實條件而想像力有所不足的那一部分,而這就等於從內容,通過合理的途徑創造出一個希臘。

  歌德非常賞識席勒的洞察力,這封信表現的外交技巧也令他感到遇到了一個知己、一個在智力上堪與匹敵的對手。他放棄了對他的防範和保留——居然有人從這樣的高度來觀察他。面對席勒帶有騎士風度的致意,他也優雅而聰明地回信:

  在我過生日這一天——我已經活滿45歲——我所收到的最愉快的禮物就是您的那封信,您在信中如此友好地對我過去的全部活動作了一個總結,又滿懷同情地鼓舞著我更加勤奮、更加有成效地發揮我的全部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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