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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加歇大夫盲目的鼓勵使溫森特煩躁不安,他認為老頭子的病比他還重。由一個瞎子牽引著另一個瞎子前行,最後的結果只能是一同摔下深淵,雖然帶路的瞎子對前途充滿信心。

  一天早晨,他照舊背著畫架出門,走過奧佛的教堂,藍色的天空下,沒有太陽,微風吹過來,溫森特忽然覺得教堂在風中搖擺著,正如一個垂危的人在寒風中顫慄。這種奇怪的感覺使他心身俱醉,他仿佛在一瞬間裡找到了一種永恆的東西,有如一個人到了某種最高境界時的激動,他迅速地捕捉到了這種感覺。很快,灰藍色的天空下一座激蕩不安的教堂出現在畫布上,正像一個在惡劣的環境裡踽踽獨行的、歷盡滄桑的老人,更讓人心靈震顫的是,教堂下的小路與整個長著白色和黃色小花草的大地都在激烈地抖動。溫森特畫完,把筆一擲,倒在草皮上,泥土和草的芳香立即包裹了他。

  這種持續的興奮一直到下午,他繼續出門,趕到一片麥田邊。麥田無邊無際地延伸開去,莽莽蒼蒼,風吹過來,麥浪滾滾向前,無窮無盡。他支好畫架要把這片風景搬到畫布上的時候,天空中突然飛過來一大群烏鴉,哇哇叫著,籠罩了整個麥田,金黃色的天地被黑暗吞噬,他一下子感到非常憤怒,他竭力要驅散那些烏鴉,但無濟於事。在它們面前,算得上龐然大物的溫森特竟然覺得自己是那樣渺小。他在激憤之中把這個場面畫下來了,黑色的烏雲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在畫布上寫了一行字:麥田裡的烏鴉。

  然後背起畫架回到旅館。

  就像經歷了一場搏鬥,他精疲力竭,全身虛脫,倒頭便睡。

  晚上,他夢見自己被漫天的烏鴉包圍著,它們層層疊疊地俯衝下來,在他臉上啄一口,然後哇哇叫著退開去。他伸手亂抓,每次都抓到一隻,並把它撕成碎片。腥惡的血水飛濺,他全身浸在血泊之中,烏鴉的血和他的血溶合到了一起,他在被鳥類欺淩的死亡線上掙扎著。

  第二天一早,他爬起來,發現自己浸在汗水中,噩夢使他精神恍惚。

  他什麼都不想幹,旅館老闆上來叫他吃飯,他像沒聽見一樣。他只是伏在桌子上寫信,他的言辭非常冷靜。

  親愛的提奧:

  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小傢伙。自從你照我的名字給他取名以來,我希望他具有一個遠遠比我平靜的靈魂。

  我在努力作畫,但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會始終有著像現在這樣清醒的頭腦。

  從巴黎一回來,我感到很淒涼和極端的孤獨,並且越來越覺得我在威脅著你,十年如一日。有一種風暴一樣的東西向我們襲來,其勢銳不可擋。

  我仍然十分熱愛藝術與生活,正像我強烈地需要一個妻子和孩子。

  畫家們愈來愈走投無路。我的作品是冒著生命危險畫出來的,我的理智已經垮掉了一半。這沒有什麼。

  可惜你不是一個有實力的大畫商。親愛的提奧,你可以繼續走你自己的路,懷著對藝術的愛與仁慈的心,繼續走下去。

  向喬安娜妹妹和小溫森特問好。

  凡·高 1890年7月27日

  溫森特覺得還有很多話需要馬上說出來,而且他清醒地認識到這封信雜亂無章 ,幾乎沒有說明一個什麼問題,但麥田裡的烏鴉驟然飛來,在眼前哇哇叫著,跳著鳥的舞蹈,使他陡然升起一種憤怒的情緒。

  他走下樓去向旅館老闆問好。

  「多好的天氣啊,」溫森特說,「今天准能打到大烏鴉。」

  這是老闆最有興趣的話題,然後溫森特向他借那支槍,老闆欣然掏給他。「這是奧佛最棒的一支左輪。」老闆得意地說。

  溫森特提著槍,一言不發,徑直向麥田裡跑去。

  奧佛的人看到這個只有一隻耳朵的畫家神情肅穆,目光呆滯,高昂著下巴,像一個被戰爭的槍炮聲震昏了頭的人,提著槍漠然衝鋒,去與普魯士軍隊開仗。

  誰都不會知道,溫森特正準備向烏鴉尋仇,這個黑色精靈是自己心頭永遠打不敗的敵人!他抱著視死如歸的信念,要與烏鴉們決一雌雄!

  麥田裡空空蕩蕩,膽小的烏鴉並不是強者。

  敵人在哪裡?

  敵人在哪裡?!

  溫森特站在太陽下,全身劇烈地顫抖著,就像奧佛風中的小教堂。他在麥壟中走來走去,一大群人從麥浪中滾過來,向他揮手。

  萼休拉微笑著說:「蘋果樹才開花啦,你的臉卻已經熟啦!」然後一個英俊男子走過來挽著她的腰肢。「再見!」她說。凱走上來,修女黑白相間的服飾把她的美襯托得更加莊嚴神聖:「親愛的溫森特,汽燈燒著你的手,同時也燒焦了我的心。你為什麼不再等一等呢?我將在修道院哭泣一生。」克裡斯蒂搶上前來:「瞧,溫森特,肚子裡的孩子是我們的!」瑪高蒼白的臉在無聲地哭泣:「我愛你,溫森特!」拉舍爾的聲音甜美嬌媚:「可愛的瘋子,把你的耳朵給我玩好嗎?」

  然後他的親人和朋友們湧上來,辛勞一生的父親和慈祥溫厚的母親走在前頭。父親說:「溫森特,幹你願意幹的事吧!」母親說:「不管你到哪裡,我都在你身邊。」弟妹們抱著他放聲大哭。皮特森牧師、丹尼斯先生和夫人、佩雷·唐居伊、保爾·高更、保爾·塞尚、喬治·修拉、盧梭、勞特萊克、貝爾納、西涅克、魯林先生和夫人、加歇、雷伊、佩龍,他們逐一走上來和他擁抱。毛威、戴爾斯蒂格、魏森勃魯赫、德·布克以及眾多叔叔們、姨媽姨父們,他們說:「溫森特,我們為你驕傲!」

  提奧呢?提奧在哪裡?人群散去,喬安娜左手挽著提奧右手攜著小溫森特,緩緩走上來。

  「再見!親愛的提奧!」溫森特哭泣著喊道。

  聲音把麥田裡隱藏著的烏鴉驚了起來,天空被黑色的翅膀遮蓋。

  溫森特清楚地記得,他迎上去,瞄準著最大的一隻烏鴉開了槍,當時它正猛撲過來,來勢勁急,撞入了他的身體。

  槍聲在奧佛上空久久回蕩。

  大自然是永恆的精靈,她緊緊地擁抱著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淌下來,清亮純潔,愚蠢的人類把它叫做溪流。

  4.尾聲

  幾個小時以後,溫森特又醒過來,返回人間做最後的告別。

  兩天后,即1890年7月29日淩晨,他在傷心欲絕的提奧懷中安詳地離去。一個孤獨而躁動的靈魂從此獲得永恆的安息。

  六個月後的同一天,被悲傷碾碎了心的提奧,拋下嬌妻和愛子,追隨哥哥去了天國。

  兩兄弟一起葬在奧佛鬱鬱青青地草地上,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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