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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2.我全錯了

  提奧為溫森特購置了兩套新服裝,溫森特從上到下煥然一新,但他立即生出一種彆扭的感覺,好像有條什麼無形的帶子束縛了他的手腳,舉止行為很受拘束,他習慣了穿破舊的衣服。一套新衣服可以雇50次模特,買一個星期的油畫顏料。可這是提奧逼著他穿的,而且還有很多的理由。

  巴黎稱得上是歐洲的首都,雖然第三共和國提倡自由、平等、博愛,但作為藝術家,應當有藝術家的氣質。有的藝術家在作品不被人理解的艱難時期窮困潦倒,成名以後還是會講究起來。比如印象派,經過十多年的努力,已經擁有了越來越多的讚揚者,莫奈的處境就已經逐漸改變,經常改建他的畫室。

  當然這些話溫森特幾乎聽不進去,他的心思是到古比爾畫店去看印象派畫,然後結識一些畫家。提奧告訴他,繼首批印象派畫家之後,巴黎已越來越多地聚居了一批更年輕的畫家,以印象派為楷模,並力圖在其基礎上有所創造。這才是溫森特最感興趣的事。

  蒙馬特爾林蔭大道顯得寬闊而壯觀,兄弟倆晃過高大豪華的百貨商場和富麗堂皇的酒店,來到古比爾公司分店。

  衣飾整潔、神清氣爽的古比爾公司店員都畢恭畢敬地向提奧經理行禮,這種久違的禮節使溫森特驀然回到了他當店員的時候,他想那時他就像這個店內的某一個店員。但是店內陳列的作品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被稱為印象派畫家們的作品在琳琅滿目的古典派與學院派作品中顯得孤單而固執,它們僅僅占了一樓與二樓之間的樓廳。

  溫森特完全傻了眼!這些畫無處不表現出一種對傳統藝術的背叛。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接觸那些死氣沉沉的繪畫,雖然構圖穩定均衡,線條清晰優美,每一處都經過精雕細琢,但是畫面上沒有筆觸,顏色之間的交接平淡冷漠,好像不是畫出來的,而是用石頭把顏色磨成了這個樣子。

  而你看他們!印象派的畫,堅決大膽地否定了傳統的黑色陰影,陽光的普照波及世間每一個角落,陰影的處理用青、紫色代替,在光波環繞中物體的氛圍感表現得妙到極致!題材呢?天哪,甚至連題材都降低到服從於繪畫色調的地位!

  莫奈的《聖拉紮爾火車站》,描繪了溶解大氣中的煙霧以及蒸汽中光的反射,敏銳地捕捉到了陽光下變化多端的空氣的形狀,並把這種自然現象解剖出來,就像解剖某一具血淋淋的動物的屍體,引發了人們心目中熟悉而又難以言狀的感覺,如果說提奧的介紹趨於抽象,那麼眼前的作品令溫森特仿佛身臨其境了。

  另外兩幅作品在掌握了色彩變化的同時,又注意了整體的氣氛,筆觸瀟灑,構圖巧妙,畫面上人物神情自如,韻律無窮,兩幅畫看樣子出自一個人之手,以完全不同的色調表現出了各異的情境,作品色彩的基調相當明亮。這是雷諾阿的《磨坊舞會》和《遊艇上的午餐》。

  此外還有德加的芭蕾舞演員、畢沙羅的農家女子折技圖、塞尚的靜物、西斯萊的鄉村風景等等。

  溫森特在這些作品中徘徊,隱隱感到有某種不適,那是脖子酸痛的緣故,他沒有時間去尋找和改善它的處境,他為整個這些新型的作品激動不已。他們發現了空氣而且表現了它,表現得淋漓盡致。現在溫森特為自己在安特衛普學生們中的表現羞愧得無地自容,他的作品與其他呆板的學生作品固然不同,他認識到作品中要表現鮮活的空氣的流通,但他只是停留在夢想階段,自己的作品是多麼晦澀陰沉!

  「請問,凡·高先生!」他自言自語,「黑咕隆咚的畫面上能夠看到空氣的流通嗎?那是夢想吧?」

  光!色彩!它們才能使空氣活靈活現!

  想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忘記了自己已經坐到了地毯上。

  溫森特思索一陣,又站起來,重新逐件審視那些作品。半個小時以後,他發現了新的奧秘,在這同一派別中,實際上存在兩種類型,一種重光和色彩,探求光與色的獨立的審美價值,其典型代表是莫奈;另一種注重室內光,以光的轉換表現迅速變化的運動,使靜止的畫面產生動感,並用光大膽地加重色調的反差,典型代表應首推德加。

  看一陣,想一陣,不知不覺又坐到了地毯上。

  提奧見溫森特久久沒有音訊,踱到樓廳去看他,見他瘋瘋癲癲坐在地毯上,不禁啞然失笑。正要喊他,溫森特猛然跳起來,沖著提奧喊道:

  「不對!」他的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兩眼直視提奧,提奧感覺到在這種目光下,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類似於謎的東西。

  這種否定沒有了下文。剛才,他的腦子裡閃過一瞬的印象,隱隱覺得這些作品中有一個道不清說不明的遺憾,令他覺得意猶未盡,就像自己背部難以夠得著的地方忽然奇癢,而印象派的爪子為他抓撓,使他酣暢淋漓。但是他們應該抓撓五分鐘,結果在四分半鐘上停止了工作,留下了30秒的遺憾,搔癢的感覺又襲上來。

  他把作品再一次細細品味了一番,那種不適的感覺飄忽不定。提奧笑了,這是會心的笑:溫森特終於找到了他的天地!

  回寢室的路上,溫森特默默無語,眉頭緊鎖,垂頭喪氣的樣子。提奧一路將手杖淩空提起來,夾到腋下,儘量不使它發出聲響,以免騷擾他的靜思。

  到家以後,溫森特三步兩步沖上旋轉梯子,把自己的畫統統拿出來,打開一幅,丟掉一幅,頃刻間室內一片狼藉,地上攤滿了他的習作。

  「造型滯重,色彩深暗,毫無價值的廢品!」他朝虛空裡踢了一腳,好像這才能表達他對自己的憤怒。

  「可是你在信中常常責備我不把你的畫賣掉。」提奧打趣地說。

  「我真幼稚!提奧,你別說了,你會使我感到無地自容的。」溫森特說,「我全錯了。」

  提奧把帽子掛在牆上,脫掉外衣,不緊不慢地說:「不至於吧,溫森特,我反對你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其實你現在什麼都有了,除了光和色,向他們借鑒吧,也許更偉大的時代正向你召喚呢!」

  「你說什麼?」

  「我認為從你在波裡納日的第一幅鋼筆畫開始,你就墮入了印象主義的光圈,作品中每一筆都是你的感受,是你對自然界以及人的印象。你現在所要做的就是提高你的色彩透明度。」提奧說,「況且,你不孤獨,像你這樣的人,巴黎有一個群體,修拉、高更、勞特萊克等等,都是我的朋友。」

  溫森特眼裡放射著驚異的光芒,他若有所悟,然後又把自己的作品一件一件收攏起來。

  3.如果我能使用我的腿,我就不會成為一個畫家

  提奧為溫森特出資到科爾蒙畫院學畫。還是在安特衛普的時候,提奧就多次提到科爾蒙畫院聚集了很多聰明優秀的學生,溫森特當時就產生了強烈的願望,要去結識一批畫家,那種有思想的年輕人,大家在一起總會比孤軍作戰要好,這是飽嘗了孤獨的人所產生的正常而迫切的願望。但他擔心科爾蒙的老師會跟安特衛普的老師一樣大刀闊斧砍斫人的性格,按他們的主觀願望去構造而不是誘導一個學生。

  科爾蒙的畫室在克裡希林蔭道旁邊的一棟三層樓房上,這是一間寬闊明亮的房子,強烈的光線從臨街的北面灑進來。溫森特進入畫室以後,看到一個男模特面朝陽光擺了一個擲鐵餅的姿勢。室內大約有二十來個學生,正在聚精會神地揮動畫筆。

  這種情景讓溫森特感到走入了安特衛普的美術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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