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凡·高 | 上頁 下頁
一一


  溫森特並不消沉,他仍然感到振奮。他看到了裡爾周圍獨特的鄉村風景,以及紡織工人居住的一些村子。他在他們中間沒有拘束的感覺,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他覺得,煤礦工人與紡織工人形成了一個與別的工人不同的階層,他把他們作了比較,他認為生活在工人中最底層的,是煤礦工人,而另一些帶著幻想的神態,有幾分茫然的表情,幾乎是得了夢遊症一樣的,那就是紡織工人。他們都值得同情,形容中蘊藏著一種動人心魄的、淒慘的東西。同時他們又被人看不起,上流社會的人憑藉著一種虛假和不公平的設想,總把他們看作一群盜賊。

  還有一件令溫森特激動的事,是他在將要離開裡爾的時候,在一家飯店裡發現了一幅法國銅版畫家查理·梅裡恩的銅版畫,他的畫輪廓正確,技巧熟練。溫森特覺得梅裡恩有一種過人之處,如果把其他普通版畫家的作品與他的作品放在一起,別的畫就只能起到一個烘托作用,像眾星捧月,把梅裡恩抬起來。因為溫森特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種超出作品以外的東西:這個有趣的梅裡恩,他即使在描繪磚頭或者花崗石、鐵條和橋的欄杆的時候,也會在這些沒有生命的物體裡面注入人的靈魂,然後人們被作品中一種神奇的、莫可名狀的悲傷所感動。

  溫森特忘記了回去的170公里路程,那將會比來時更艱難。

  5.您大概是瘋啦

  1880年10月,溫森特因為環境等一系列的原因,告別了相處近兩年的「黑色王國」波裡納日,來到布魯塞爾,主攻透視關和解剖關。同時,在布魯塞爾有機會飽覽一些展出的油畫和素描,那些高檔次的作品常常使得他激動亢奮,激起他新的創作靈感。第二年年初,飽經風霜的遊子回到故鄉埃頓,已經白髮蒼蒼的父親雖然不滿意兒子的所作所為,但溫森特畢竟是他曾經疼愛的長子,溫森特的歸來使他感慨萬端,他原諒了這個固執的兒子。而經歷了歲月磨煉的母親見到面目全非的溫森特,柔腸寸斷,她把兒子摟在懷裡,竟至於淚雨紛飛。

  幾天來,家人儘量避免提及溫森特貧窮潦倒的境況,生怕傷了他的心。其實他們根本把握不了溫森特的心,不知道他對過去的辛酸經歷滿不在乎,而且有一種獲得豐收的快慰。

  布拉邦特熟悉的鄉情和父母弟妹們的溫暖使溫森特身心愉快,身體漸漸康復,繪畫的渴望重在心頭萌動。

  他每天在農舍近郊的土地上徘徊,觀看伐木工人在一片森林裡忙碌,他常常對著一棵樹癡呆地看上半天,並且從不與任何人搭訕。伐木工人們都知道他是西奧多勒斯牧師的兒子,他們常常在抽煙的空隙把溫森特當作閒談的話題,並且一致認為牧師的兒子在失蹤六七年以後整個地變了,至少是在外面患上了癡呆症。從前活潑可愛的一個少年,變成了一個怪物。他們一方面為西奧多勒斯牧師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對溫森特懷著猜忌和畏懼的心理。繞過他身邊時總要用眼角的餘光(誰也不敢正視,對瘋子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警惕他的舉動,看看他的手裡是否捏著石頭什麼的,誰也不能擔保他不會猝然發難,去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好在溫森特從不傷害任何人,工人們對他的防備也開始鬆懈,認為他至少是一個善良的瘋子。而這一切溫森特不知道,他在專注於某一物體的時候,旁的東西全消失了。

  終於有一個晴朗的早晨,溫森特的舉動有了變化,他拿了紙和筆,坐在伐木工人不遠的地方,專心致志地畫著一根老樹幹。這使得工人們對他又多了一層防備。

  溫森特一坐就是一整天,忘記回去吃午飯。盤根錯節的老樹幹上佈滿風雨剝蝕後留下的痕跡,看上去溝壑縱橫,傷痕累累。他從樹上看到了波裡納日礦工們飽經滄桑的臉,這使他想起了梅裡恩,他力圖在這張素描中表現出一種深沉的苦難。

  開始父親和母親看到他致力於繪畫,都有一種欣慰的感覺,母親立即告訴他要學畫可以到海牙去找毛威,毛威是海牙畫派的代表人物,著名的風景畫家,而且是溫森特姨媽的女婿。她說毛威的作品每件可以賣到600個荷蘭盾。父親也認為這至少是一份可以謀生的職業,比遊手好閒無所事事強得多。

  溫森特覺得他們都是從生計上考慮的,忽視了他作為一個有遠大抱負的青年對藝術的一種執著追求。

  這總是一個遺憾。

  6.我也獲得麵包

  溫森特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學習中。天氣晴朗的時候,他背上畫夾到村外去,更多的時候是到荒無人煙的野外樹林裡去,這是因為鎮上的人仍然認為他古怪,並且跟他保持著一種距離。而家庭的溫暖僅僅是人的本能所煥發出來的一種公式化的親情,他覺得無論是在鎮上其他地方,還是在自己家裡,誰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內心。所以,他心靈深處仍然感到一種可怕的孤獨。在荒地上他能體味到一種人與自然相互和諧的快樂,自然界美好的事物是誘發人靈感的絕妙因素。所以他甚至在荒地上動手蓋了一個小茅屋,這是他靈魂得到安慰的場所。他就在茅屋附近畫古老廢舊的磨房,畫鬱鬱青青的榆樹,畫遠處伐木工人勞動的身影,儘管他們仍然回避他,但對他的行為習以為常,並不繼續笑話他。

  天氣壞的日子,他就在家裡畫素描,三個姐妹中最小的威莉敏性情溫和,與其他姐妹相比對他傾注了更多的同情。她是一個正在學習縫紉的女孩,溫森特常常把威莉敏和她的一個同伴作模特畫速寫,威莉敏總是有求必應。

  此外,他購置了畫家卡薩奈的《論水彩畫》,並在家裡潛心鑽研,為此他掌握了暗紅墨水畫和水墨畫的知識,並琢磨出用蘆葦稈削尖蘸墨水勾畫線條,可以畫出較粗的筆道,看上去使畫面更加體現一種粗獷而雄渾的美感。

  令他遺憾的是在埃頓小鎮他缺乏模特,特別是威莉敏有一段時間離開了家。這使他決定要與鎮上的居民溝通思想,在勞動者中間尋找他所要表現的形象。

  溫森特發現了一個叫皮特·考夫曼的園藝工人。皮特每天戴著一頂發黃的破氊帽,穿一件破爛的工作服為鎮上的園林和街道兩旁的小樹叢修整剪枝,這是一份收入低廉的工作,但貧窮並沒有使皮特消瘦,看上去他的骨骼粗大,肌肉結實。他渾身的力量都從肩胛骨、肘部和膝蓋地方破爛的衣服洞裡爆發出來。這是一個能夠很好地表現窮困境遇下一種堅強和不屈不撓的意志的模特。溫森特想辦法去接近他。

  皮特像所有直率而善良的埃頓的人們一樣,對溫森特談了他的想法,他說他們都認為溫森特至少是精神不正常。

  「您整天就是擺弄一些小孩兒的玩藝兒,而且又像我們窮人一樣不注意儀錶,在您那樣的家庭裡,實在是難以叫人相信。」皮特說。

  「那麼你也認為我精神不正常嗎?」

  「沒有啊,其實我們就只是納悶,看上去您不像是瘋子。」

  「如果我和你們一樣勞動,我會是瘋子嗎?」

  皮特一臉嚴肅:「當然不,勞動可以獲得麵包,而您呢?」

  溫森特沉默了一會。「我也獲得麵包。」他說,同時心裡生出一種酸楚。他覺得他在違心地用一種淺薄而褻瀆藝術的謬論欺騙一個誠實的勞動者。「你知道我如果把畫畫好了,一幅就可以值幾百甚至上千個荷蘭盾,它能頂你一年的麵包。」

  皮特張大了嘴,他的兩眼放射出驚奇的光芒,很久以後他用欽佩的眼光重新審視這個曾一度被他們誤認為瘋子的人,他覺得他真是偉大。

  皮特一口答應了做溫森特的模特。理解原本是一種最粗俗的東西,有時候虛偽比真誠更容易達到目的,人就是這麼樣的。溫森特痛苦地思索著這些問題。

  星期天的上午,皮特穿著一套沒有皺褶的、休息日才穿的衣服,邁著閒適的步子來到溫森特的畫室,他洗淨了手臉,顯得精神煥發。他一本正經地坐在小凳子上,神情嚴肅,身板挺得直直的。

  「這不是銀板照相(早期的一種照相法)啦,」溫森特忍俊不禁,笑著說,「況且你穿這樣乾淨的衣服,我不好畫呀。」

  「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您知道,我沒辦法弄到更考究的,將就著吧。」

  「我是說,你是工人,你得穿你工作時穿的衣服,而且我們得在花園裡畫,你擺一個彎腰工作的姿勢,然後我才能從你的破衣服和勞動中發現你身體的線條,發現美。」

  皮特用一種懷疑的眼光注視著溫森特。然後說:「您是不是認為,窮人不能穿新衣服?我想誰都期盼著好日子來臨。您要我擺姿勢,就得按這個樣子畫。」

  溫森特又回到他自己的荒地裡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