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20世紀的科學怪傑:鮑林 | 上頁 下頁
一二六


  鮑林在黑暗中聽到了搜尋者發出的聲音,並且大聲地向他們叫喊,但風聲將他的喊聲吹向了大海的一邊。他試圖向他們移動,但在挪動身體時,周圍有更多鬆動的碎石抖落下山坡,消失在懸崖下。他只能停下來不動了。用登山者的話來講,他被「捆」住了,緊夾在陡峭的山崖上,離開海浪線300英尺。他感到,卡在這個位置上,向任何方向移動都是很不安全的。

  他是沿著一條鹿走的小徑穿越海濱小山的。沿著這一條鹿道前行,突然就無路可走了,小徑消失在一塊懸空的岩石下。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腳下的岩石和礫粒開始鬆動起來。他趕緊站到了一塊也已經鬆動的藍葉岩斷面上。這是一種油膩粘滑的石頭——登山者稱其為「油滑石」——它突然開始向岩崖邊滑動,著實是令人心驚肉跳的一幕。鮑林想起了20年代在德國時學到的一種登山的技巧,他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使勁將手杖插進岩屑堆。岩石終於停止滑動了。

  緩過了一口氣之後,他試圖爬下這塊藍葉岩。然而,只要身體動一動,就會有一些碎石子向山坡下飛去。於是,他只得緩緩地向岩石上一小塊平面挪動,想方設法使自己處於比較安全的位置。每一次挪動都有帶動整塊岩石再次滑坡的危險。他的心跳得很厲害——後來他說起當時的情景時,說自己得了「恐懼症」——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才鎮靜下來。然後,他琢磨了一下所處的形勢:這是非常陡峭的岩坡,他猜想大約是80度,要是不希望岩石再滑動,就只能委身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也不動。身子下方是有三十層樓那樣深的崖底,周圍除了那些鬆動的岩石外,就是茫茫的大海。

  他決定不再移動了。

  他在心裡想,還要等多長時間,愛娃才會召來搜尋的人呢?夜晚已經降臨。他用手杖小心地挖出了一個小坑,大約有8英寸深,大小容得了他躺下的身體。他在靠海的一邊將手杖紮進亂石中,以防睡著時身體滾下去。自從吃過早飯以後,什麼東西都未下過肚。天氣又漸漸轉冷,外衣只是一件薄薄的茄克衫;他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幅地圖,攤開後圍在身上擋擋寒。他開始等待起來。天黑以後幾個小時,搜集人員曾在他上方經過,他非常高興;心裡想,不久他就可以吃到熱氣騰騰的飯菜,躺在暖和柔軟的床上美美地睡一覺。想不到,他處在懸空岩石的下方,這些護林員既沒有見到他的身影,也沒有聽到他的呼喚,他們就離他而去了。

  鮑林又開始恐懼起來。他知道,自己最好別睡著。說實在話,睡眠中身體要是動一動,那就危險了。於是,為了保持清醒的狀態,他開始作頭腦體操,用他所記得的各種各樣的語言,從1開始把數字一個個數下去。他還「就化學鍵問題的有關知識作了一次短暫的講座」。為了使身體暖和一點,他伸了伸四肢,先是動一條手臂,然後動另一條手臂,接著動一條腿,再動另一條腿。他還背誦了元素週期表。他傾聽著下方巨浪拍擊海岸的聲音,感到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擔驚受怕過。

  第二天中午,人們發現了他。此時,他心緒緊張,已處於精疲力竭的狀態。但是,他儘量克制著自己,絲毫沒有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對他來說,幾乎已形成習慣:不去多想,將令人心煩的事和不愉快的經歷深深地埋在心底,絕對不讓人看到一個弱者的跡象——他奮力挺起身子抓住了營救人員的手,讓他們將自己拉到崖頂上。接著,他憑自己的力氣堅持著走出了小山,一路上還和護林員開起了玩笑。「身體完好,精神煥發,」記者們這樣描寫他。他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中飯,並向大家介紹了事情的經過,他又恢復了常態,甚至還斷定,自己的精神很好,可以馬上開車回到帕薩迪納,根據課程表的安排,第二天就給學生上課。至於愛娃,她也算是捱過了這段提心吊膽煎熬難忍的一幕——「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過我,」她說——她對搜尋的人千謝萬謝,然後推開記者,通過無線電告訴孩子們,萊納斯已平安無事。隨後,她為鮑林準備了汽車。她想,她的丈夫不愧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

  星期一上午,鮑林來到他在加州理工學院的辦公地點,這時離開被營救的時間還不到24小時。他失蹤的消息曾透過新聞報道傳到四面八方,他的研究組成員人人都非常擔心。此時,他們在鮑林的辦公室門上,掛上了「歡迎鮑林博士歸來」的條幅。有一位秘書還親自烘烤了一盒蛋糕,上面裱糊了一個玩具男子懸在崖邊的景象,下方水中是一個游泳的美女。當鮑林來到時,響起了一陣短時間的歡呼致意聲。鮑林看了一下蛋糕,和誰都沒有搭理,退自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並隨手關上了門。這一小群聚集起來歡迎他歸來的人頓時感到很愕然。一會兒以後,辦公室門下送出一張小紙條;鮑林要求取消他當天的課和所有的約請。

  誰也不知道應當怎麼辦。鮑林的女婿卡姆也和大家一樣,就在不遠處。大家把他叫來後,向他說明了情況。卡姆輕輕地叩了一下鮑林辦公室的門,然後走了進去與鮑林談了一會兒。有些情況很不妙。鮑林似乎非常清楚周圍的情況,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卡姆決定帶他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鮑林一言不發。愛娃料理他上了床,他仍然是一聲不吭。他的保健醫生給他檢查了身體,對大家說,懸崖事件給他帶來的驚嚇使他處於一種神經非常緊張的狀態,沒有什麼大病,躺在床上休息幾天,一切都會正常的。

  那幾天是鮑林一生中最為奇特的日子。大多數時間裡,他都一聲不響地躺在床上,聽憑愛娃照料自己。琳達帶著他剛生下不久的小外孫來看望外公,鮑林哭了起來。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情緒上這麼脆弱,他完全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掛在懸崖上的那一夜炸開了他一直封閉得緊緊的內心世界。多少年來,他所經受的痛苦,情感上受到的傷害和屈辱,從他父親去世到被迫辭去加州理工學院化學系主任職務的種種經歷,對自己人格的每次政治攻擊,刺痛身心的每一件事情,曾都被他深深地埋人心底。他忍氣吞聲,一切都置之度外。他強壓怒火,不讓自己的情感受到傷害,但是,實際上他還是受到了傷害。在加州理工學院,在華盛頓,在新聞媒體上,他的自尊心已受到傷害,他的人格受到了污辱。他對誰都沒有顯露自己的這種感情,也許只有愛娃是唯一的例外。這一切,雖然他都全部咽進了肚子,但畢竟未消失。許多令人不快的往事,曾經被他嚴實地隱藏在心口,現在,經過吊掛在懸崖邊的駭人經歷,滿腔苦水就一下子傾吐出來了。

  在那些日子裡,鮑林一生中第一次成了多愁善感的人。這是一種恢復平衡的手段。情緒一旦得以宣洩,心清也就舒暢了——事實上,他也沒有把這一切怎麼放在心坎上,最重要的是,經過40年訓練和實踐,他已成了一個理性主義者,他不想讓自己跌人情感衝動的陷阱。因此,幾乎是出於本能,他很快就擺脫了情緒波動的狀態,恢復了往日的平衡。這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也是避免痛苦的一種方式。

  這一經歷反而起到了治療的作用,給了他一個非常需要休息的機會,釋放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使他恢復了自製的能力。在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中,他開始與人談話,下床走動,閱讀報紙,對《化學鍵的本質》作一些修改的工作,並且寫了幾封信。看來,他不久就可能恢復正常的生活,開始考慮作幾次已經答應下來的重要報告。

  2月13日,他在公眾場合露了面,這也是他懸崖遇險以來的第一次。他在好萊塢的一次小型集會上談論了放射性塵埃和國際性協議的問題。那一天早些時候,法國在撒哈拉試驗了第一顆原子彈,成了參加原子俱樂部的第四個國家,也是從1958年下半年開始暫停核試驗以來向大氣層散發放射性塵埃的第一個國家。由於這是西方挑起的行為,蘇聯人立即宣佈他們不再遵守不進行核試驗的保證。

  為了對付這一突如其來的形勢,鮑林再次以全副精力從事宣傳和演說的活動。在整個春天,他一共向大小不同的種種團體作了四十多次重要的講話。這類團體包括:自由論壇與和平組織,基瓦尼斯俱樂部和「扶輪國際」分社,中學生組織和教會團體,等等。儘管法國進行了試驗,蘇聯人發表了威脅性聲明,日內瓦會談在幾個月時間裡似乎仍然取得了令人鼓舞的進展。艾森豪威爾看來已下定決心在他卸任以前簽署一個文件,因此,在5月份東西方首腦在巴黎舉行最高級會議時,很有希望消除掉最後幾個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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