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文學 > 第四級病毒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醫院是新建的。不,條件也差。兩間陰暗的屋子算是病房,總共擺了12張床位。說是手術室,只是一間混凝土房間,什麼也沒有,談不到設備。想像它在兩三星期以前該會是怎樣一幅光景。比方說,不多幾個病人躺在鐵床上。有少數幾個姑娘,算是護士,器械、藥物有那麼一點兒,少得可憐。良好醫務常識和安全護理,沒那回事。外科手術全在最簡陋的條件下進行。一片死靜中,能動而且在動的就是蒼蠅、蚊子和牆上爬著追逐它們的壁虎了。

  我們在醫院外牆廊簷下的長椅上坐下。埃茲立克的的遺孀從近處一幢房子裡走出來。搭拉著臉,一副生氣的模樣。她拒絕開口。總算死者的老父親露面了,接著又來了個弟弟。這兩人還算健談。可是談來談去全是些陰謀、暗算,耍法術、弄鬼把戲的事,更多的是說起「朱朱」巫師。他們一口咬定說他們一家子是被惡毒之極的邪氣給罩住了。

  我們開始分工,喬和納西迪勘察村子周圍,找找有沒有病毒爆發的證據。那伯是一例拉沙熱也好。我同沃爾重返醫院,檢查醫生的辦公室,也找找有沒有有用的內容,室外已經是又悶又潮。屋裡更其糟糕。只能開窗透氣。只見蚊子成群,所以是虐疾滋生的最佳環境。我一忙起來,一切都顧不得了,甘心為蚊蟲作奉獻吧。我們想找病人登記冊,查查記錄在案的名單,沒找到。門診記錄,沒有;住院記錄,沒有;手術記錄,也沒有。每個病人卻都有一套單據,那是用藥記錄。我們開始從頭翻起,確是病人何年何月何日用什麼藥的詳細清單。等我們仔仔細細全部查完,這才恍然大悟。這些單據所以得以妥為保存,而別的方面,全無記錄的原因,是這些收款憑證。藥單開得越多,醫院可以向病人收取的費用也越大。

  不管怎麼說,這些總還是一種記錄。其中自有可供收集的信息。我們決定以它們為根據,為每個病人重新編組出一套門診醫案來。出入院的日期全有,死亡的日期也有。從記錄上看,埃茲立克備藥品種不全,抗生素總共才四五種。很清楚,他有一套對付病人的所謂搭配治療法。一個發燒病人先服用一組藥物,如果發燒不退,換用第二組抗生素藥物,或者,在偶然染上虐疾的時候,添加氯奎寧。病人嘔吐,給止吐藥;疼痛,給止痛藥。他手上存藥雖不多,但處方量卻大得驚人,搭配也多。一次多到6種針劑,6種內服藥,包括維生素及各種可有可無,起不了實際作用的藥物。可以說是賺錢的好辦法。

  我們還發現處方中有補鐵質的藥物,也有輸血項目。這就是說病人從一開始就出血。這就值得我們琢磨了。藥物中還有用於解痙攣和抗驚厥的種類,這是拉沙熱晚期選用的對症藥,因為那時病人定會出現這類現象。在以上種種藥物都不管用的情況下,埃茲立克會用類固醇最後一搏,企圖使休克和掙扎在死亡線上的病人血壓回升。

  我們這些估計並非虛妄,從他在處方中注明的病情看,他處理的就是拉沙熱病毒,如「直腸出血」之類,或者乾脆只「抽搐」一詞。

  我們邊查邊覺得自己在進行一種翻譯羅塞塔·斯通(Rosetta Stone)的文學工作,想通過破譯這種古代文學,達到弄清另外一些難解之謎的目的。

  這些病情注腳後來逐漸就沒了。而帳單卻是越積越厚。基本情況如此。

  另外有些紙邊記錄是表明帳目未清。顯然,病人本人已故,欠帳由家屬償還。

  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我們一坐就是兩天,腳都叫蚊蟲叮腫了。我們一心撲在查這些單據上。等全部翻過一遍,這家小醫院的廬山真面目已是一覽無遺了。

  死於休克、痙攣、出血等急性症狀的病人一共17名。好多病人都有嚴重喉痛症狀。對從這一個病人傳染給另一個病人的線索,尚能理出頭緒。大概在阿茲基韋在芝加哥臨終前後的那個2月份中,有一次疾病發作得特別曆害,幾小時內會出現好幾個病人相繼死亡的慘狀。就是在這時候,這些清單上的筆跡像是換了別人。決非一直負責管藥的那個護士的筆跡,埃茲立克拿起筆來自己動手了。按我們根據所發生的情況推想,埃茲立克想必是慌亂了,急於挽回頹勢,無奈實在回天無力。從藥單上看,他把剩下的那點藥全部拿出來了胡亂搭配一起,好似買彩券、撞大運,祈求能出現一個奇跡!

  當然不會有奇跡,也不像會出現什麼奇跡。他一個病人也沒救活。最後,甚至連他自己也未能保全。

  我們循著線索往上推,推到1月份。埃茲立克一個在埃努古大學裡上學的本家侄子回老家呆過幾天。小夥子大約19歲。不知怎的得了鐮狀細胞貧血症。此症在西非十分普遍。他的老家也就是埃茲立克死亡的地方,也就是我們正在查訪的城鎮。

  鐮狀細胞貧血症得名于患者紅血球的外形。紅血球在顯微鏡下的常態形狀是一頂頂紅邊小圓帽似的,一旦得了病,卻變成鐮刀或者新月模樣。就近求醫,孩子住進了叔叔的醫院。跟每個其他病人一樣,叔叔給侄子打了好多針。跟大多數別的病人不同,孩子很快痊癒出了院。

  然而出院剛一周,又病倒了,發燒,嗓子痛。只能再次住進醫院,這次注射的針劑還要多,而且多得多。其他的病友,不管是不是得的一樣的病,也同樣是拼命打針。從這裡的所有具體情況看,像針筒,甚至可能還有點滴用的針頭,都是給大家共用。畢竟這些都是價格很昂貴的。

  小夥子這一次可沒有上一次走運了,情況越來越糟。在他的帳單上寫著,乾巴巴的,硬繃繃的,別的啥也沒有,一大堆一大堆全是各種抗生素的藥名。劑量越多,欠的藥款也越多,讓死人在墳墓裡也不得安寧。從這些單子裡可以看出痛苦越來越大的程度和所作的一切徒然努力的程度。為了阻止這一種病毒的進展,已經竭盡所能,也到了走投無路的程度。一種藥物用之無效,埃茲立克再試另外一種,之後又是一種,又是一種。病毒從未停止攻擊。小夥子先是開始嘔吐,後是出血,然後是休克。後來又是一次一次地痙攣。最後,死亡。

  大約過了一周,同那個送了命的小夥子同時住院的另一個病人,在全愈出院以後,也是因為發燒,再次住了進來。同樣的發病過程就這樣一遍一遍地重複著。究竟是怎麼會事,雖然說不好,想必埃茲立克總以為自有力量控制事態。也許是驕做,也許是害怕,更可能是無知。他就是不明白,這一股邪惡兇猛的力量現在正在他這小小的醫院裡爆發出來。不管他是出於哪種動機,他猶豫不決,拖延了三個星期,沒有向外界求援。17個病人在他這種做法下,必然死亡。而他本人終於也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在他自己助長的、控制不了的危機之中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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