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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米沙在船上得了百日咳,他不能跟別的孩子一塊兒玩耍。我必須在他身上花費許多精力,照料我那瘦小的孩子。恩斯特心上總是掛牽著米沙,他待米沙既耐心又友好,他覺得我是一個好母親。

  當時在蘇聯已經下雪了,在船上我卻身穿無袖白色連衣裙跳來跳去,還與恩斯特在甲板上的帆布浴池裡游泳。漫長的乘船旅行,暖洋洋的白天,晴朗的夜晚,太陽和星空都創造了一種令人不忍離去的氣氛。恩斯特和我有許多時間互相熟悉,互相講述自己的經歷。我26歲,恩斯特27歲。當我們傍晚在黑暗中伏在船舷的欄杆上觀看水面,或悄悄低語,或長時間沉默的時候,我心裡拿不定主意,我是否還想保持純粹「同志式的關係」,恩斯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我知道他對這種事情反正並不在意。但是我不想順水推舟,把自己捆綁在一次夢幻般的旅程中,未來的日常生活也許完全是另外一副樣子。假如我們互相之間並不喜歡,就很難有分手的機會,最好是我們目前誰都不特別喜歡誰。

  在旅途中有些事情也會成為我們之間的障礙。當我拒絕乘坐一等艙旅行時,我認為我做的是對的。後來我也總是這樣做的,一個德國工人,以自己共產黨員的勇氣和忠誠選擇了情報員的生活,怎麼可以突然闖進這樣的環境裡去呢?每一個一等艙的旅客,當他走進來時就應該明白,這裡有什麼東西是不對頭的。同樣道理,最好是在外國就過儉樸生活,然後再學著出入資產階級圈子。我也反對結合作的同伴許多錢。有時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儘管少見,到目前為止一個同志過著儉樸的生活,或者可能生活在貧困的邊緣上,卻經不住過富裕生活的誘惑,甚至開始喝酒,搞些風流豔遇,變得嬌慣起來,或者墮落下去。

  恩斯特仿佛並不喝酒,如果他是這樣的人,我會拒絕他做我的上司。

  後來他在奉天的公開身份是金屬與打字機公司的代理人。他是怎樣取得這種聯繫的,我已經不記得了。他在旅途中扮做一個「帶著少量財產的商人」。恩斯特說一口帶有語法錯誤的德語,他的趣味是低俗的,他的舉止也不符合一個商人的風度。有時他把一隻未拍完的煙捲夾在耳朵後面,準備以後再接著抽。我試探著跟他談談這種習慣,但是每當字斟句酌地說起這件事時,他總是對我表示反感,變得好鬥,說我驕傲自大或者小市民氣,要麼稱我是個知識分子。

  有一次他拿一張準備寄給他母親的明信片給我看,這是城堡的彩色照片,屋頂上有尖尖的小塔、城垛和落日。

  我沒說話,他感覺到我的猶豫不決,便問道:「你是不是覺得不漂亮?」

  我不想撒謊。「我覺得不自然,有點俗氣。」

  「是這樣,我不過是個工人,這種事情我一點都不懂。」

  恩斯特一定知道,我把他看作一個比我自己堅強得多的人物。我很尊重他的熱情和作為共產黨人的感情世界。我讚賞他的勤奮,他那巨大的意志力和他那豐富的經驗;他長期擔任過秘密信使,如今又在蘇聯接受了第二次訓練。其他的事情,比如說一種良好的舉止,在我看來並不是價值判斷,這對於公開活動簡直可以說是必要的。服從他作為上司的權威,對於我來說是毫無異議的,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他是有這種權威的。儘管我不想惹是生非,但是涉及到書籍、繪畫和人,我還是要講出自己的看法。可他似乎對我所掌握的一切都不以為然,比如我所受過的教育、我的流暢的英語、我與人打交道時的穩重自信。

  我們於1934年4月的第一周到達上海,旅途花費了三周的時間。

  羅爾夫非常高興地迎接我們。事先我沒有機會告訴他,我們只是路過這裡,到達之後立即把這種情況告訴他,對於我來說並不容易。當我最終把實情告訴他時,他顯得十分沮喪,但他依然像往常一樣平靜,只是無論如何他也無法接受這是最後的分手。羅爾夫具有一種特殊的韌性,人們很難設想在一個表面看來軟弱的人身上會有這樣的品質。當我告訴他,我在奉天可能不是一個人生活時,他絲毫未責備或者難為我,他接受了這個現實。他只是堅持不肯永遠放棄米沙和我。

  我發現羅爾夫心情十分沉重,因為他同樣有要兒子的權利,若是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應該得到滿足。他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個遇到危險可以退縮的同情分子,而是一個共產黨人,已經參加了工作,是日本在上海發動戰爭和德國法酉斯主義促使他走到了這一步。正是因為這樣,與他分手使我的心情更為複雜。

  我們並未公開辦理離婚,因為我出現在奉天需要一個可靠的公開身份。我訪問了上海的各家書店,成功地得到了一份工作,充當美國伊文斯駐上海書店的代理人。我以書商價格購買了少量圖書,拿到了圖書目錄並得到了我需要的最重要的東西:我的駐滿洲公司代理人的證明。潛在顧主應該是日本管理機構、醫院、大學生和日本企業界。我印了名片和信紙:滿洲國①圖書代理商,經營教育、醫學、科學圖書。滿洲國奉天P·O·30號信箱。至今我還保留著一張信紙。

  ①日本佔領滿洲以後的國名。

  有了這個「代理人頭銜」,在我們必要的時候,我可以在滿洲境內公開旅行。

  格裡沙大概是通過瓦爾特知道我到了上海,我們又見面了。我們認為我們這次會晤是並不違背地下工作紀律的,因為我們的社交往來是眾所周知的。這是一次熱烈的重逢,我向他談了他哥哥的情況,我在莫斯科拜訪過他。

  離開上海之前,恩斯特和我購買了組裝發報機的零件,估計在奉天是買不到這些零件的,我們把它們裝進箱子裡。

  在《左爾格博士東京來電》一書中,奧托·布勞恩說他從滿洲到上海的旅途中攜帶了2000美元現金,以便援救諾倫斯一呂格夫婦。他描繪了白俄和日本密探不斷地對旅客進行監視的情形。

  恩斯特和我向著不同的方向駛去,我的米沙當然也跟著我一同走。在1800公里長的旅途中我們時刻注視著自己的箱子。在滿洲邊境箱子被打開了,在我們的發報機零件當中,除了較小的物件之外,有兩隻電子管,這種電子管當時有煤餅那麼大。邊境上的這種檢查已經成了我們生活當中經常遇到的事情,若不是奧托·布勞恩在他的旅行記中提醒我,我根本不會提到攜帶零件的事,下面這段回憶也是在他的啟發下想起來的:

  我們希望在奉天能夠買到為組裝整流器所必須的變壓器,這種變壓器是由堅硬的鐵構成的,是一個大約20釐米見方的又笨又重的大傢伙。在奉天根本買不到我們所需要的零件,恩斯特又踏上漫長的路程返回上海,到那裡去採購變壓器。天津近得多,也許他到那裡去過。但是隱藏變壓器需要做充分準備工作,這只有在上海才可靠。恩斯特需要羅爾夫的幫助,羅爾夫很願意助他一臂之力。他們買了一把沉重的安樂椅,運回我們上海的住宅裡。恩斯特和羅爾夫小心翼翼地撬開底座的嵌板,把變壓器放在裡面,用鐵絲固定在彈簧上。

  羅爾夫和恩斯特二人都是細緻認真,盡職盡責的人。在最後的一瞬間,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又決定用結實的細繩把變壓器再固定一遍,然後把嵌板重新釘好,安樂椅寄到我的或者是恩斯特的地址。我記得是寄到我這裡,因為我讓人從上海寄家具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安樂椅收到了,但捆綁變壓器的鐵絲卻斷了,變壓器雖然依舊固定在繩子上,但卻沉下來把嵌板磨得薄薄的,萬一在運輸途中再震動幾次,它那銳利的棱角會穿透嵌板,變壓器就要從裡面掉出來。對於那些駐紮在滿洲的歇斯底里的日本密探來說,這足以招來對我們的懷疑。一個有益的教訓是,工作不僅是雙倍的,而是要三倍的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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