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不是我,而是風 | 上頁 下頁
六四



  一天他說,「我不能死。不能死。我痛恨社會上的那些傢伙。我奉獻了那麼多,而我得到了什麼報答?」

  由於他的語調非常滑稽,我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裡包含了多深的悲哀和痛苦。於是我說,「不,勞倫斯,你沒有深深地恨著社會上的人們。」這像是在安慰他。

  迄今我還對當時賦予我倆的超人的力量感到不可思議,並感激它。我內心知道,「有件事情在發生。我們在向某個終點走去。」我們一切神經、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是緊張的……

  不管成為什麼樣子,生活還是要歡快地繼續下去。

  馬克斯·莫爾博士走後,已經沒有醫生了,只有廚娘馬爾丹夫人一人。她對各種煎藥、吸入藥、膏藥都十分熟悉,並且做得一手好菜。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敞開的壁爐,只有集中供暖。不過,上帝保佑,陽光終日射入。勞倫斯想去散步,他有驚人的毅力,但是身體不聽使喚,只有乾著急。即使我帶他出去,也就是到海邊小徑的路口。走幾英尺路,他要受很大罪。為了恢復健康的生活,他做了多麼頑強的努力呀。他非常慎重地對待自己虛弱、憔悴的身體。我們由此可以從他那裡學到如何對待我們的複雜身體。他很清楚自己的本能,什麼對自己有益,什麼是自己必需的,他絕對搞不錯。否則,他在幾年前就死了。我要不惜任何代價讓他活下來。雖然我不能不看著他一天天接近終點,但是由於他的精神充滿活力、風風火火,使我似乎沒有終點和死這樣的概念。

  那時,格特勒把他的一個醫生朋友給我們叫來。醫生給勞倫斯診斷後說挽救他的辦法只有到海拔更高處的療養院去。

  根據近幾年的經驗,我發現呼吸一段時間的高山空氣後再到海邊去是對勞倫斯最好的辦法。勞倫斯總是害怕療養院。我們倆都討厭那裡。他最熱愛自由!他決不認為自己是病人,我也一樣!只要我在他身旁,只要他的精神振奮,他就絕對沒有病人那種唉聲歎氣、可憐巴巴的感覺!不過,到如今,我們只有聽命……勞倫斯以嚴肅的態度讓我把他的手稿都拿到床邊。他把它們整理得整整齊齊。他還幫助打行李。我強忍著沒哭……他的自我要求及我對他毅力的佩服使我堅強起來。

  終於一天,小汽車開到了我們的小家「博索萊伊」的門口……米基被阿克塞·布魯斯特領走了。我們出發前,她給我們拿來一滿捧巴旦杏。厄爾·布魯斯特和我們同行……勞倫斯老老實實,保持著絕望的沉默,登上旅程。在土倫車站,他不得不在樓梯上上下,消耗了他拚命掙扎不想消耗的力氣。隨後,在火車上顛簸,開始了從昂蒂布到旺斯的漫長旅途……然後他又得上樓梯。在那裡,他躺在一間有黃色窗簾、敞開的大窗戶和俯瞰大海的陽臺的藍色屋子裡。眾多的醫生前來診斷,向他提出各種有關病情的問題。他回答說,「我在兩星期前患了支氣管炎。」

  他雖然清瘦,但是不曾一會兒失去威嚴。他一直在戰鬥,沒有失去任何希望。許多朋友帶著粉的、紅的鮮花和水果來看他……然而他的痛苦越來越重。我對他說了「晚安」,他說,「到天亮以前,我要多次參加滑鐵盧戰役。」我根本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含義。因此,他有一天對我女兒說,「你母親已經不關心我的事了。你母親討厭我的內在的死。」

  然而,這句話是在他特別痛苦時說的……他不想吃東西,非常痛苦……我們絞盡腦汁想什麼樣的食品對他有益。他的朋友迪·基阿拉、布魯斯特、奧爾達斯和瑪利亞這對赫胥黎夫婦、伊達勞等都來照顧他。

  韋爾斯來探望,阿加·卡恩也帶著可愛的夫人來了。喬·戴維森給他做了胸像。

  一天晚上,我見他急切要求我到他那裡去,就在晚飯後又到了他身邊,並說,「今晚我睡在你的房間。」他的眼睛裡閃著感激的光芒。他轉向我女兒的方向說,「不是老讓她這樣。今晚我想讓你母親在這裡。」我睡在病房的長椅上。我望著黑暗的夜空,希望哪怕能有一顆星星在閃爍,也會給我安慰。但是,看不到一顆星星。夜空廣闊無邊,可是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我清楚勞倫斯很痛苦,但是我無能為力。連續幾個日日夜夜我都在苦悶。我的腿幾乎麻木,我不能離開他的身旁。一天晚上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想起了自己愛他時和自己對他湧出以前沒有嘗到的愛情時的情景。他帶著我的兩個小女兒和我到舍伍德森林散步。我們越過了幾塊原野。孩子們在那裡奔跑。後來我們來到小河邊……小河在小石橋下湍急地流過。水速太快使孩子們害怕。勞倫斯完全忘掉了我,他摘了雛菊在橋的一側把它投入河中並說,「你們看好,看花漂到那一邊了嗎?」

  他還給孩子們折小紙船,往裡放上點燃的火柴,說,「這是西班牙艦隊。可惜你們不知道西班牙艦隊是怎麼回事。」姐姐馬上說,「不,我知道。」蹲在河邊忘我地玩著這種遊戲、顯得特別年輕、機敏的他的樣子和穿著紅白花紋上衣、有著小馬般長腿、和小夥伴一起歡蹦亂跳的女兒們的樣子,我至今歷歷在目。不過,這是很早的事情了。我想,這就是被稱為「色情狂」的人。

  好幾個晚上我都在籐椅上睡。我聽到從許多病房裡傳出的老人的咳嗽聲和年輕人的咳嗽聲。在他病房旁邊的病房裡有一個少女和母親在一起。我聽到女兒叫道,「媽媽,我特別難受。」由於勞倫斯有點耳背,所以我慶倖他聽不到這些聲音。一天他想安慰我說,「你不要那麼同情病人。因為病人的病情惡化或眼睛看不見往往是他們的報應。病人所處的狀態完全與你無關。沒有必要把它和你身體健康時等同起來。」

  在一個他特別痛苦的夜晚過去之後我心裡想,「夠了,誰也不能再忍耐了。」

  他非常焦躁地說,「你睡在這裡對我毫無益處。」我離開他的病房,哭了。待我返回去時,他又非常溫柔地說,「不要在意。你知道,我除了你什麼都不需要。不過,時時有種更強大的東西出現在我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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