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 > 阿加莎·克裡斯蒂自傳 | 上頁 下頁
二三


  3

  我們有一位叫梅的美國朋友定期到倫敦來。她是我的教母莎利文太太的侄女。梅酷愛繪畫、音樂等各類藝術,她是一個飽嘗苦惱的好人——一長期患甲狀腺腫大。在她年輕的時候,甲狀腺腫大還是不治之症:手術被認為是很危險的。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差不多四十歲了。有一年,梅來倫敦時告訴我母親,說她將去瑞士的一個診所作手術。

  後來,梅從瑞土來信,說手術成功了。她已經離開診所,正在意大利、住在佛羅倫薩附近費埃索勒的公寓裡『她要在那兒療養個把月,然後再回瑞士複查。信中問母親能否讓我去她那兒住。遊覽佛羅倫薩,參觀那裡的藝術和建築。母親欣然同意,安排了我的行程。

  母親找到了與我乘同一趟火車旅行的母女倆人,將我託付給她們。我們一同上路了。

  梅的女傭斯坦葛爾趕到佛羅倫薩車站接我。二人一起乘電車到達費埃索勒。那兒的景致出奇地美麗,時值杏花和桃花蓓蕾初綻,片片白雲和粉霞掛滿了枝頭。梅的別墅就掩映在這萬花叢中。她容光煥發地迎了出來。我從未見過如此熱情的女人。奇怪的是她的額下並沒有顯露出鬆弛下來的囊袋狀皮膚。

  梅萬分高興,她想方設法讓我在意大利過得舒適愉快。

  我每日都去佛羅倫薩參觀遊覽。有時是斯坦葛爾跟我同去,但更多的時候是由梅約好的一位意大利姑娘到費埃索勒來,陪我遊覽。在意大利,青年女子外出比在法國更需有人小心地陪伴,在電車上,我確也受盡了熱情奔放的小夥子們在我身上擰捏之苦——相當痛。我光顧了許許多多的美術館和博物館。我還是像從前那樣貪嘴,每日所期待的只是乘電車回費埃索勒之前,在茶點鋪中的一頓美餐。

  梅在後來的幾天裡,也曾幾度親自陪我朝覲那些藝術之宮。我還清楚記得,就在我臨回英國的那一天,梅執意拉我去觀賞一幅剛清理出來的聖·凱瑟琳的佳作。我想不起來它被存放在哪個美術館了。梅和我心急火燎地挨個大廳尋找著。我對聖·凱瑟琳全然沒有興趣。那一個個聖人,一幅幅象徵圖案,還有令人不快的死法讓我打心眼裡厭倦。我也看膩了自鳴得意的蒙娜麗莎,尤其是拉斐爾的作品。如今說出來,我確為自己對繪畫藝術的鄙薄和無知而感到羞恥。

  不過我還是喜歡有些藝術家的作品。我們東跑西竄地尋找著聖·凱瑟琳的那幅畫,我心裡直擔心,生伯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茶點鋪最後一次享用那絕美的巧克力奶油蛋糕。我不住地說:「看不到沒有關係,梅,真的,沒關係。別再費心了,我已經觀賞過不少聖·凱瑟琳的作品了。」

  「可是這一幅,親愛的阿加莎,這一幅可是精品,你一會兒看到它就會意識到要錯過這個機會該是多麼的遺憾。」

  我知道自己是不會感到惋惜的,但卻恥于對梅這樣講。

  不過,還算我運氣好,有人告訴我們這幅傑作還要再等幾個星期才能掛出展覽。我們剛好還有時間在趕火車之前去飽餐一頓巧克力奶油蛋糕——梅滔滔不絕地稱道著這裡的珍貴名畫,我一邊頻頻點頭,一邊大口大口地吞咽著蛋糕和冰鎮咖啡。此時,我一定完全換了一副模樣,看上去像一隻眯眼鼓腮的豬,一反平日裡溫文爾雅,眉清目秀的儀容。不過,我也為聽不進梅的藝術評價而羞愧。

  4

  人一生中的朋友可分為兩類:一類出現在生活環境中,與你共事。他們就像舊時的絲帶舞那樣在你的周圍形成一個旋轉的圈子,你也就是他們圈子中的一分子,進進出出。

  有些人你記住了,有些人被忘卻了。

  另一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朋友——為數不多——共同的志趣把雙方維繫在一起,如果條件允許的話,這種友誼會終生不衰。這樣的摯友我結交了七八個。絕大部分都是男子,我的女友們通常都僅僅屬￿前一類。

  與我關係最密切的一位女友是艾琳·莫裡斯,她與我們家是世交,我幾乎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她相識了,但直到十九歲時才真正地瞭解她,真正能跟她「情投意合」,因為她比我年長幾歲。她跟五位老處女一起住在海濱的一幢大房子裡。她的思想象男人一樣明晰,而不像女人。艾琳相貌平平,但才思過人,博聞強記。她是我遇見的第一位能與之交流思想的密友,也是我所認識的幾位看問題最少主觀色彩的人之一。她的言談中極少摻雜著個人的情感成汾。我認識她許多年了,但卻對她個人的生活瞭解甚少。我們從不談個人間的私事。但每次見面總要探討某些問題,開懷暢談很長時間。她擅長寫詩,也精通音樂。記得有一首歌我非常喜歡,尤其是它的曲子,遺憾的是歌詞相當荒唐可笑。當我向艾琳談及此歌時,她表示願意試著為這首歌重新填詞。我覺得,她填的詞為這首歌大添光彩。

  我也寫詩——大概在我那個時代,人們都時興寫詩。我早期的詩歌作品水平低劣得令人難以置信,缺乏文學的才氣。到了十七八歲時,我的詩技有所長進。我以哈裡奎恩傳奇為題材寫了一組詩歌,其中有《哈裡奎恩之歌》和《科倫巴安之歌》。我把這兩首詩寄到《詩評》雜誌,當我榮獲了一枚金幣的獎金時真是欣喜萬分。後來我又幾度獲獎,並在《詩評》上發表一部分詩作。我為自己的成功洋洋自得。我斷斷續續地寫了許多詩。每每產生創作衝動,就即刻把縈繞在腦際的感受寫下來。我當時並沒有雄心壯志,能偶爾在《詩評》上獲獎就是我最大奢求。

  我有時也試著為自己的詩譜曲,所作的曲子質量都不高,其中有一支簡單的敘事曲,寫得還算不錯;一支曲調平平,標題奇特的華爾茲舞曲:《相伴一時辰》,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以此為名。我自己為創作出這樣的一支曲子而自豪,因為一個樂隊一一喬埃斯樂隊在大多數舞會上都演奏了這支舞曲,而且也曾被列為他們專場演奏中的一個節目。如今聽來,我覺得這支華爾茲舞曲寫得極為粗拙。我本不喜歡華爾茲舞,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競寫出這樣的曲子。

  有人發明了一種新的花樣。我記不得是在《風流寡婦》還是在《盧森堡宮廷舞》中,一對舞伴雙雙旋上了樓梯又旋轉下來。我曾跟鄰居的一位小夥子麥克斯·麥勒練習這種舞。麥克斯·麥勒當時是伊頓公學的學生,比我小三歲。他的父親患嚴重的肺結核,吃住都在院中一個露天小棚子裡。

  麥克斯是他家獨生子。他像愛一位成年女子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我,常在我面前煊耀自己。他母親告訴我,他常身著獵裝,足蹬獵人的靴子,用汽槍打麻雀。他開始愛清潔了(這對他來說是破天荒的事。他的母親這些年來一直為他那髒手黑脖子操心)。買了幾條淡紫色的領帶,處處表現得像個大人。我們一起練習跳舞。他家樓梯的臺階又寬又矮,比我們家的更合適,我們常在他家裡練習。是否取得了很大的進步我不知道,只記得重重地摔了不少跤。但仍然刻苦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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