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 > 阿加莎·克裡斯蒂自傳 | 上頁 下頁


  姐妹倆了結了上周的帳目,明確了下一周的採購任務後,舅舅們就該到了。歐內斯特舅舅在英國國民軍中任職,哈裡舅舅是軍人商場的管事。大舅弗雷德在駐防印度的一個團裡服役。桌子擺好後,大家就開始用午餐。

  豐盛的午餐後,全家人除我之外,都要去小睡片刻。我躺在扶手搖椅裡悠閒自得地搖晃著。午睡醒來,大家開始玩「考校長」的遊戲。哈裡舅舅和歐內斯特舅舅都是能說會道的「校長」。大家坐成一排,榮任「校長」的人手裡拿一卷報紙在前面來回踏步,裝腔作勢地大聲提問:「針是什麼時候發明的?」「亨利八世的第三個夫人是誰?」「威廉·魯弗斯是怎麼死的?」「麥黑病是怎麼回事?」誰要能回答上來,就可以升為「校長」,原來的校長自動讓賢。如今人們都喜歡的廣播電臺組織的知識測驗節目大概就是由這種遊戲演變而來的。

  遊戲結束後,兩位舅舅先走一步。外祖母留下來喝過下午茶才離去。

  姨婆善於交際,社交活動頗為頻繁,家裡常常擠滿了退役的海陸軍將軍和校官,他們到伊林來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再說這地方離倫敦也近,挺方便。

  在訓導社交知識方面,姆媽也算是內行。

  「吃晚飯的速度要再快一些。假如你長大了。去公爵家赴宴,席前會站著一位精幹的管家和幾個僕人。只要時間一到,不管你吃完沒有,他都會把你的盤子撤走。」姆媽常把貴族們的鐵事掛在嘴邊,這方面的教誨引起了我的奢望,幻想將來有一天會成為阿加莎公爵夫人。這成了我一生最美好的願望。

  可是姆媽的社會知識無情地告訴我:

  「你永遠也當不上公爵夫人。」她說。

  「是真的嗎?」我感到詫異。

  「是真的。」姆媽是一個非常講究實際的人,「要想當公爵夫人,必須生來就是公爵、伯爵的女兒。只有嫁給了公爵,才算得上公爵夫人,而那又不過是借了丈夫頭銜的光,不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

  這即是我與命運的第一次遭際。世間許多事情是不可得的。在童年時代就意識到這一點是必要的,對自己有益無害。許多事情可望不可及——自然捲曲的秀髮,烏黑的雙眸,甚至於公爵夫人的尊稱,那是不以人的意志而存在的。

  我在身世方面的勢利之心,總的來說要大於其他方面。

  我把身世看得重于財富和才智。

  小的時候,我有一種自卑感,甘於自己的現狀,意識到家底不很殷實等不利條件。這就像是分到手的一手牌,無法挑剔,只能籌劃好,盡最大的努力一張張打出去。我敢肯定,我並不怎麼嫉妒和痛恨那些比我更富有、更聰穎的孩子。看到某個小朋友手裡拿著昂貴有趣的玩具,我不企望,也不鬧著要買。

  與大多數朋友相比,我們算不上富戶。父親是美國人,別人都以為他很有錢,似乎所有的美國人都應該是富翁。他只能湊合著撐起家裡的門面。我們既沒有雇管家,也沒有雇男僕;既沒有馬車,也沒有車夫。家裡只有三個女傭人,在當時算是最少的了。要是時逢雨天去朋友家喝茶,就不得不披上雨衣,穿著套鞋在雨中步行一英里半。除了穿上好一點的衣服參加重要的聚會外,父母是不會專為孩子叫馬車的。

  另一方面,家中款待賓客的菜看卻又異常的奢侈——與現代的標準相比,該是邀請一位大廚師和幾位助手來制做了。

  姐姐很早就被認為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布賴頓的女校長勸她進格爾頓深造,父親卻不高興地說:「不能叫麥琪去當女學者,還是送她去巴黎修完剩下的學業。」姐姐欣然去了巴黎,因為她自己從未打算到格爾頓深造,她有才智,談諧,機敏善辯,幹什麼事都成功。哥哥比姐姐小一歲,長得頗具男性的魅力,喜歡文學,但在其他方面缺乏才氣。

  父親和母親大概已經意識到他將來是個「難辦」的孩子。他酷愛工程學。父親原希望他將來進入金融界,卻發現他缺乏這方面的才幹。為此,同意他選學工程學,可他在這方面也出息不大,他的數學太差。

  儘管家裡人對我都很好,但卻認為我「反應遲鈍」。母親和姐姐反應快得驚人,我總是跟不上她們。我口齒也很笨拙,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總是力不從心。「阿加莎的反應太慢了。」家裡人常這麼說。這是事實,我瞭解這點,也從未否認。這並沒有使我感到憂慮和苦惱,我已經甘拜下風了。直到十二歲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反應能力相當於,甚至高於一般人的水平。並非我反應遲鈍,而是家裡人的標準太高了。我的口頭表達能力一直很差,這也許是促使我從事寫作的原因之一。

  一生中第一次使我真正傷心的是與姆媽的分手、誰也不曉得她當時有多大年紀,也許已經八十歲高齡了吧。一位她從前照看過的人在薩默塞特有一處財產,一直勸她退休。

  他在那兒為她準備了一幢舒適的小別墅,供她和她的妹妹共度晚年之用。最後她終於作出了決定,辭掉了這兒的工作。

  我日夜思念著她,每天都給她寫一封信,通篇盡是拼寫錯誤——寫作和拼寫一直是最傷腦筋的事。信中沒有一點新意,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話:

  親愛的姆媽:

  我非常非常地想念您,但願您一切都好。托尼身上長了一隻跳蚤。我非常非常地愛您。吻您,吻您,吻您。

  您的

  阿加莎

  母親為這些信件提供郵票。不久,她有些不耐煩了:「我想你沒有必要每天都給她寫信,一周寫兩次總夠了吧?」我感到愕然。「可是我每天都在想念她呀。我不能不寫。」

  母親歎了口氣,不再反對了。但她卻常常向我提出一些溫和的建議。我每日一封,一直堅持了幾個月,後來才聽從了母親的勸告,減至每週兩封。姆媽寫東西也很吃力,每個月給我寫兩封信,信的形式不倫不類,但字裡行間卻充溢著慈愛。母親對我如此情意纏綿地依戀姆媽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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