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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無家可歸

  幾乎與此同時,美軍發動了對馬尼拉的總攻,這場殘酷的鏖戰持續了整整一個月,人們認為岩淵在財政部大樓、立法院大樓、農業、商業局等建築中一直堅守到底,當3月3日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據說他已葬身於財政部大樓的瓦礫堆中了。

  誰也沒有能在財政部大樓裡找到岩淵的遺骸,他完全有可能在戰鬥的最後階段通過地道溜走……至於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他們開始並未逃到密林中去,因為那是山下奉文殘部彙集的地方,兒玉譽士夫的人馬很有可能也逃到了那裡。於是,他們在海邊的一個偏僻的地方臨時搭建了一架棚子,但是,他們發現,陽光明媚的菲律賓海灘是根本不便於自己藏身匿跡的。

  接下來,他們化了裝,裝扮成一個菲律賓土著居民的模樣,一路做著賣水果的小本生意,往碧瑤山中進發。

  一進入那片密林,他們立即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搭起一個窩棚,真正住下來了。

  可是,他們的安穩日子並未維持多久,很快就受到了困擾。

  困擾他們的,是那些躺在地下的日本軍人和戰俘的靈魂。

  現在,他們已經不關心戰爭,也不關心兒玉譽士夫和山下奉文。他們雖然知道山下奉文已在碧瑤山中的某個地方設立了指揮部,但是,這一切離他們已經遙遠了,這種遙遠,不是地理距離,而是心理距離。他們已經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軍人,而是一個難民。

  戰爭的硝煙一天天地消散,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面臨著另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他們將怎樣決定自己的歸宿?他們還年輕,總不可能一輩子躲在這碧瑤山中,當一輩子難民。他們在日本還有親人,自從來到菲律賓之後,他們就不知道親人們的狀況。他們相信,兒玉譽士夫回到日本之後,一定會對他們的親人下毒手。兒玉譽士夫從小在黑社會裡長大,手段之毒辣在日本早已盡人皆知。

  他們想家了,他們想回到島國去。

  於是,他們開始秘密而又緊張地做著這方面的工作,他們想利用這最後的機會,跟著日本商人做生意的船隻,回到日本。或者,跟著那些載著傷員的軍艦回去。總之,他們必須儘快脫離這個險境,因為他們意識到,日本已不可能再支持多久,戰爭的最後結局,可以說在一年前就已經定下來了,如果日本投降,他們就再也沒有機會。

  要裝扮成傷員,他們就必須損壞自己的身體,這好辦,他們已經是死過幾回的人了,斷他一個手指頭或者挖掉一隻眼睛,在他們看來也不是一件大事,只要命還保留了下來,他們就算賺了。

  兩人緊張地策劃著。他們決定,島日川秀丟一隻眼睛,松下明子不願意丟眼睛,那麼,他就丟掉一隻手吧,因為在那戰爭的關鍵時期,如果只是切下一根手指頭來,是不配稱為傷員的。

  那天,他們的心情既激動又沮喪。也是這時候,他們才有了心情來思索一下這場戰爭,他們在戰爭中得到了什麼?什麼也沒得到,不僅沒有得到什麼,還把許多東西丟失了,比如天倫之樂,以及做人的道德準則……況且,他們不是一般的士兵,他們一個是大佐,一個是中佐,他們的命運尚且如此,也可以想見普通士兵的日子了。

  他們想保存一個完整的身體好好地吃上一頓飯,好好地睡上一覺,第二天就來完成他們的決定。

  他們定下了一個方案:由島田川秀去剁松下明子的手,同時,松下明子剜掉島田川秀的眼睛。

  然而,他們一覺醒來之後,時間還早著呢,事實上,他們都只不過睡了十來分鐘。島田川秀說:乾脆,我們到外邊去看掖再說吧。這表明他並不想丟掉自己的眼睛,他在猶豫。松下明子也同意他的意見。於是,二人結伴,向山外走去。他們並不打算走遠,只要看一看外面的動靜就行了。

  走出窩棚不遠,便有一條毛草叢生的小路,他們剛上小路,就聽到了山下有人在唱歌。

  這讓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十分驚詫,菲律賓本來是一個充滿歌聲的國度,這裡的人,把唱歌和跳舞當成家常便飯,很難想像一個年輕小夥子和年輕姑娘不會唱歌跳舞,正是這種精神素質,使他們後來那位能歌善舞的第一夫人在年輕的時候大出風頭。可是,自從戰火燒到這個國度之後,就再也沒有聽到人們的歌聲了。

  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本能地預感到時局發生了重大變化。

  他們站著不動,等著唱歌的人走上來。一看來人的穿著打扮和相貌特徵,就知道他們是常年生活在碧瑤山中的。唱歌的人走近之後,島田川秀試探著用並不純熟的菲律賓語問道:「你們這麼大聲地唱歌,不怕日本人嗎?」

  唱歌的人停止了高亢的歌聲,像看稀奇似的把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問道:「你們一直沒有下過山?」

  島日川秀和松下明子搖了搖頭。

  那人說:「日本早就投降了,日本人早就被我們趕回老家去了。」

  島田川秀和松下明子喏喏連聲。那些唱歌的人,又自顧自地唱著歌離去了。

  回到窩棚之後,他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們沒有機會回到日本了,他們只能一輩子在此地逃難!

  幸好,他們沒有剜掉眼睛和砍斷手臂。

  島田川秀對松下明子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就要互相提醒:你,還有我,都不是日本人,而是菲律賓人,菲律賓人!記住了嗎?松下明子重重地點頭。然後說:我們要注意語言和行為,隨時都要做出我們是菲律賓人的樣子。

  島田川秀補充說:關鍵是精神,語言和行為是不成問題的,我們畢竟在這鬼地方生活了這麼久。

  這兩個地地道道的日本軍官,便跪在窩棚深處,面對面地高聲誦道:我們是菲律賓人!我們是菲律賓人!我們是菲律賓人!……他們就這樣在那裡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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