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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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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西藏》一九九七年再版後記 ——馬麗華 一 差不多三年前,當打算把已出版的三部長篇散文結集為《走過西藏》交作家出版社時,當時任該社常務副總編的秦文玉支持了這一想法。他說,它不會成為暢銷書,但它會是常銷書。 那時他是怕我心存奢望。我何嘗不知,這類題材的邊遠,文化情景的隔膜,按以往的經驗它很難進入大眾社會。再者多年間的寫作全無功利目的,既不為稻粱謀,也不想取悅誰,全憑了一片熱愛,滿心的喜歡和感動,出版的動機也就單純。所以我附和說,僅僅是大學文化程度以上的小部分人會欣賞它吧。 所以我對當下它居然側身於暢銷書之列這一事實心情複雜,對於讀者遍及各階層各年齡段尤感意外。由此多少修正了對所謂暢銷書的看法,對讀者接受能力的估價。這一始料未及的功利獲取,應該得之於西藏自身魅力之功,國內逐年升溫的西藏熱之利。但國人渴望認識我們的西藏,並由此推進了民族間文化間的瞭解和交流總是好的;我心目中的西藏由此廣為人知並引起普遍的神往總是好的。 ——痛失文玉兄兩年多來,不曾為他寫過片紙的哀悼文字,但心中感念常存。此刻面對這部一版再版的也是他所屬於的西藏,我想他的天際之靈也一定欣悅—— 並由本書獲得「西藏的馬麗華」這一殊榮——多年來以西藏人自詡,以這一地區的客座成員自詡,而今已被認可了嗎?我多麼珍視來自西藏內外的肯定和勉勵。由文及人,人們所說的那個以生命寫作的人,那個活成了一種象徵的人,那個有勇有智的人,那個被人羡慕的過著那樣一種生活方式——相當一批讀者來信稱羨這是一種壯麗的、堅強的、浪漫的人生——的人,確切地是那位寫書人嗎?記得桑吉紮西告訴我,一位女孩在隨著滔滔人流湧進京城最繁華的商場時突然止步,因為她突然想到此刻在遙遠的西藏,還有一個人在寂寞地跋涉;新近從冰天雪地的青藏線返藏,一到家就收到了一份禮物,廣東旅遊者名叫潘慧慈的,特意從香港買回的一個精緻的淋浴器(供下鄉之用),附信說,是不是南希的那一種?…… 我向以為,作品和作者是兩個概念,一如兒子之于母親。雖有血脈的潛流相通,一旦脫胎而去,也就自成一世界,就獨具了形體相貌和靈魂,人們可依據自家的修養和緣分與之交往,母親則可被省略。 這種由文及人的錯愛令我不安。雖然我仍珍視來自讀者的祝福和加持,作為回報,我想此後我只能更加勇敢,努力智慧。 二 幾年來我第一次通讀檢點了這本《走過西藏》,這可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沿著多年間的足跡心跡一路瀏覽,不免時常愕然,發現那曾被熱心追索過的事物的陌生:有些已全然忘懷。有些章節使我心虛,汗顏,一目十行地掠過它,恨不能從未寫過它。在某些情感興趣上,已知在多大程度上背離了先前的自己。不是對其地其人其事的不肯定,是對彼時一己視角和著迷過的不再肯定——多年來久等不至的來自西藏的批評,也許就是留待自我進行否定和校正的。 過失難免,從前如此,今後也是。至今我仍在過程中。且不去作否定,那會使我的藏族兄弟傷心,也使讀者評者無所適從。 這是一部民間的形而上的西藏。經過有意無意的篩選、剝離、取捨、強調,大約地顯現出一個精神世界,一種價值取向,一縷我當年所神往的相異文化的光輝。被忽略的,被省棄的,是我所認為暗淡無光瑣屑不堪的形而下部分,我不喜歡的部分。 這只是馬麗華她自己的西藏。五十余萬字沒能全面概括的西藏,同時無能架構一個文化體系;詩化和美意構築的感性世界,也使它的真實性多少被打了折扣——在中國,異文化進入者的邊疆作品不約而同的困難所在。勇敢叛逆如張承志,說他寫內蒙新疆時也不免遵循規避原則:過分的寫真會侵犯人心,過分的善意會導致失真。我充分理解並贊同此說。假使這種令人心疼心碎的愛與善,造成了誤導和誤讀,接近隨俗媚俗,也許可以被諒解吧。 是彼時彼地的儘量忠實:對於人生情狀的描寫,對於一己感情的傳達。這一忠實促使我時常突出規避鐵圍之外,難免觸及敏感處,說出一些本不該由我說的話。例如在《靈魂像風》後半部,忍不住耐不住地寫到對傳統的宗教方式的看法:不贊同為了一個無人擔保的來世作畢生等待;直言不諱地勸阻羅布桑布以朝聖為終生職業;情不自禁地提醒過有關「佛」這一概念:佛是圓滿覺者,是智慧融通、能力超凡者,而終生無所事事的人,無所作為的人,無論他怎樣善良苦修,他終不能成佛;最後我跡近無情地斷言了那顯而易見的風險:那根繩子的終端空無一物。 這是我的痛切所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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