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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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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家事只不過是克珠的世界中的生活表像。克珠著急著想讓我瞭解、理解並盡可能地以漢文來表現他的思想,靈魂,心——在藏語中,這幾個詞匯相同也不同,但人們認為它們同為一體。為此克珠耐心地講了又講。他沿用了許多佛教教理、經典所載例證來說明他自己。佛教的時空觀建構了他的思想世界,決定了他的認識方法——我已經無法接受其它宗教,例如基督教。尤其道教。道教居然主張一切順其自然,一切如太陽東升西落,認為人死如燈滅:怎麼會是這樣呢!世間的一切本都存在著因果關係,前生行為影響今生,今生行為影響來世。宇宙萬物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內在聯繫。一手指可翻動整個海洋之水,一呼吸可攪動全世界的空氣…… 然而佛教一向是倡導理性、揚棄情感的,作為作家詩人的克珠的情感世界不可能不與此相抵觸。他的這些身份對於他周圍的人來說,無論是活佛身份、國家幹部身份、作家身份,都是令人欽羨不已的。他說正像諺語中所說的,過路人認為曲魯(一種可食的酸稈植物,也稱大黃葉)在陽光下多麼舒適溫暖,曲魯自己卻覺得風吹雨打飽受熬煎。生活在世俗世界的七情六欲中,站在僧與俗、凡與聖、城與鄉、舊與新、是與非之間,方方面面都在向他展示著魅力,都在向他發出召喚。外人只看見他沐浴在陽光中,他內心所經歷的風雨磨難只有他自己清楚。所以他才經常感歎人生真是苦海茫茫,也經常引用佛經中作為警世的「五妙欲」名言來自我解嘲。這五妙欲是: 視覺貪戀美麗形象,飛蛾才撲向光焰,自焚於火; 聽覺嚮往動聽聲音,羚羊才奔向笛聲,被獵人捕獲; 味覺偏愛美味食品,才設下誘餌殺生害命; 嗅覺嗜好芳香之氣,昆蟲才流連於花蕊自投羅網; 觸覺喜歡柔軟之物,大象才踏進沼澤斷進性命。 克珠身處於這樣一個空前的時代,不能不為自己尋找一個平衡內心世界的支點。他就用下面一番話來調侃自己: 當活佛是為淨化心靈,普渡眾生;當作家是為發展藏民族文學事業,教化民眾,兩者目的相同。 上一年最後一次見克珠時,他正為兒于的戶口問題而煩惱。 令他煩惱的事情還多。他想在宗教方面有所造詣,又想在文學方面不同凡響,還想使兒女有出息。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有著如此深厚的傳統文化和現實體驗的積累,為什麼沒能寫出驚人之作呢,至今默默無聞呢?令他想不通的還有,包括馬麗華在內的許多西藏作家為什麼憑道聽途說就可以招搖過市呢? 關於這一點,我認為克珠確實吃了虧,就建議他兩點,一是走出山南,走出西藏,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第二是學一門比古藏文要容易許多的另一門語言,漢語或英語,用新的工具去汲取,去參與。 假如你不想只做地方名人,假如你不想只重複父輩,假如你不想自生自滅。 克珠新近完成了一篇自傳體長詩,這首長詩充滿了自吹自擂,自負自卑,自怨自艾,自嘲自曬,宣洩了那股深心的莫名的情緒。標題為《色雄》,這是金子般的手藝、運氣欠缺如盆的簡寫:克珠自喻為「色雄」。詩中歷數了自己的善緣慧根勤勉,所擁有的金子般的天賦、金子般的善緣、金子般的品質、金子般的心靈、金子般的記憶、金子般的理想、金子般的手藝、金子般的靈感、金子般的才華並得到金子般的稱讚之後,又歎息了自己的有命無運,空洞如盆。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結尾部分的三節是這樣的: 人說色雄今生今世無福氣, 你年華如逝水日頭已偏西, 腦門無人刻皺紋越來越多, 你還是準備糧食和船槳去。 色雄你不要難過我的孩子, 生活雖猶如苦海茫茫無際, 但人世非白非黑而是繽紛, 幸福與痛苦總是結伴而至。 是呵就算作家枉說一番空話, 然而說了即知不說誰人能知; 馬克思與釋迦牟尼並行於世, 苦海無邊人生繽紛同為真理。 準備糧食和船槳的意思,是讓他擺渡到對岸的桑耶寺,那裡有個專收人死前最後一口氣的「烏康」——氣室。 自稱能言善辯的克珠終於也沒能說清求助於我讓我寫他些什麼。我無法謝絕這要求,我已告訴他了,那我就亂寫,將來不要告我侵犯人權啊,或者侵犯佛權呵。 所謂活佛,實為化身。就是歷經生生世世修證獲得大成就已經成佛可永生佛界者,為普渡眾生,自願一次次投生於人世,教化民眾,直到全部生靈脫離苦海。這是一個遙遙無期的勞役。 克珠,你這個與常人不同的人,是誰規定了你的命運,福兮禍兮。你就這樣躑躇于人生的邊緣什麼都是而什麼都不確切地是。有時似乎就捕捉到你的心跡了,那心跡卻又逸去。不想強己所難地思考這些問題,是不是因為時空的不同,我們沒能同處於一個思想世界。但我還是以一個常人的思想對你表示我深切的同情:在永無休歇的未來歲月之流中,在永無窮盡的人生輪回中,你的靈魂已被規定在劫難逃。假如真有來世的話,假如靈魂真可以轉世的話,你可能會生生世世地生活於感情與理性、世俗與宗教的夾縫中而內心不得安寧——你是否知道其中的奧秘? 讓我來告訴你,是由於你的先輩們曾經使用過的那同一顆靈魂的秉性所決定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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