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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生產隊出面為老人辦理了後事,他不多的一點兒遺產也歸了隊上。本來說好要請一位天葬師的。未及動身,有人找來一罐子沒兌水的青稞酒。喝醉了,隊長就拍胸脯說,我是共產黨員,我把他背到天葬場去!別人勸阻說,你醉了,背不動。隊長說,活人還背不動死人,豈有此理!就背,就掉下了山谷。眾人醉意朦朧中七手八腳處理過屍體回到村裡,才想起隊長哪裡去了,就又回去找,找來找去到夜深才在穀底找到大醉未醒並已摔斷了腿的隊長,就又將其背回。大家說,背著死人去,背著活人回。

  事情並未至此結束。不久後這事傳到區上,區官員嚴加追問隊長與(成份不好的)死者究竟是什麼關係,以至於親自背他天葬。遂撤職並開除黨籍。這位可憐的前隊長在家中養傷一年沒下地幹活。

  這只是克珠往事中的一段插曲。那年月人們都過得窘迫異常。克珠只上過三年小學就失了學。此後哥倆隻靠自學,以經書為教材。所以古藏文都好。隊裡規定不滿十八歲者不得到隊裡幹活掙工分,少年克珠就搬運石頭和上為自己蓋了房子。「羊子被逼急了也會長出上牙來」,就是克珠在講述這段經歷時用的典:米拉日巴的大弟子熱瓊巴乘船過江,船夫索要擺渡錢甚急,而熱瓊巴身無分文,就手持一狗頭說,此為羊頭。船夫說,羊子豈有上牙,明明是狗頭。熱瓊巴就說了「羊子被逼急了……」云云。

  克珠所蓋小房被村人稱作「滋滋滋康」,意思是「老鼠窩」,因其小得此名。現在這舊居還在,就在做了糧倉的結林措巴背後的窪地上,小巧規整並錯落有致,果然不凡。這一傑作使少年克珠因此得到「多索切莫」——石匠師傅美名,繼後凡村人蓋房有請必到。

  那個時代的克珠就開始用藏文寫詩——沿襲古老的藏文創作傳統,迄今克珠仍寫詩歌、詩體小說、詩體文章等。剛成年的克珠參加了一項學大寨的群眾性運動:為乾旱的紮囊修建一條漫長的水渠。這項工程興師動眾,曠日持久,開支巨大,結果勞而無功。克珠就耗進去三年工夫。他白天在工地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夜晚還要練習寫作,真想休息啊,就出了一個餿主意:指使一夥伴故意將小推車推進雅魯藏布江,他則「奮不顧身」地跳下江去打撈。為此,克珠受到表揚並被獲准休息半天。

  克珠如願以償了。但半日休息如何能夠排解連年的疲勞呢?克珠因背部疼痛經久不愈,只得請哥哥到工地代勞一個月,自己回家休養。正值秋收時節,克珠到自留地裡收土豆,「滋滋滋康」被盜:僅有的百多斤糌粑被盡數偷去。立即報案並請來縣公安但終未破案。痛心疾首的克珠只有借詩洩憤,寫了一首名為「噶協」即以藏文的三十個字母依次打頭共三十行的古典形式的詩歌。大意是:一個人辛勞一生積攢的寶物,被歹徒在瞬間吞食;這小偷就像掙脫獵央的狐狸一樣,一旦逃逸就了無蹤跡。

  文人總喜歡誇張自己的感覺,今天看這詩不免有些小題大作,這反映了貧窮的克珠的歷史局限性。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那一年代鄉親們都困頓異常。命運安排克珠脫離了本來的生活之軌而重塑了一個克珠。鄉親們說,克珠可不是一般的活佛:不僅通曉經典,凡生產生活所需的一應技能他幾乎無所不精。克珠談起他的文學生涯也不免提到他最熟悉的生活莫過於他的家鄉紮囊農村。一年到頭的農事活動他都了如指掌,農田間的生長序列曾使他望穿秋水。所以在他的長詩《四季農活》中,土地就有了生命,莊稼就有了人格。

  他還寫過另一長詩《氆氌三優勢》,不僅歷數了素有「氆氌之鄉」的紮囊所產的氆氌之美觀、堅牢、暖和的三特點,還歷數了從原料來源到加工成品的全過程:牧羊、取毛、梳理、撚線、紡織。這似乎有些廣告之嫌。歷來乾旱缺水的紮囊人自謀生路,歷史上就擅長於手工編織業,並善於經商。前幾年聽說拉薩市面上東西越舊越值錢,有人專門高價收買舊卡墊,於是精明的紮囊人便把剛織好的新卡墊綁在手扶拖拉機後拖在路面磨損做舊。以至於路人跟在後面追趕高呼:「東西掉啦!」有心的克珠就把這些細節都寫進了他的小說裡。

  克珠受益於民族的經典文化,從小熟讀藏文古典名著。他多次向我們炫耀他的非凡的記憶力,說只須讀幾遍,就可以全文背誦長篇小說《旋努達美》。但他是以客觀的角度看待這部分民族文化遺產的。因為古典作者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所以書中充滿了因果報應,都是大團圓結局。這違背了生活的真實。從創作手法上看,也有固定的格式,須必備類似於起承轉合的四個部分。還是以《旋努達美》為例,就是經過了故事緣起、情節發展、人物感情和最終結局這四個部分。結局是:旋努達美和意翁瑪這對患難夫妻,隱居了山林,過最樸素的生活,喝不含任何生物的水。並普渡了所在國度百姓再不受輪回之苦。

  克珠說他自己的創作與古典文學的最大區別在於,一、大多是悲劇結局;二、不寫帝王將相,專寫下層人民;三、在行文和比喻方面的創新。

  克珠還不同意一些當代作家把西藏農村青年的婚戀心理寫得纏綿悱惻。說其實沒那麼複雜,農村青年男女們其實不談什麼戀愛,總是透明度很高,直截了當,一步到位:好就在一起,不好就拜拜的真實的農民行為。

  說上述這番話的時候是在紮囊農村克珠的妻姐家。我們就問難道你和你妻子平措卓嘎當年就沒談戀愛了嗎?平措卓嘎在場插話說,最初克珠給了我兩顆水果糖。平措卓嘎的姐姐也在場,也插話說,我妹妹當年沒發胖的時候可漂亮呢,是活佛引誘了她,讓她十九歲就生了兒子。克珠就承認是自己主動追求了平措卓嘎。說那是為生存所迫,當年幾個公社合修一水渠,他倆背著行李捲同住工地,難免好起來。一般說來,這類工程的工地為男女交往創造了最好的條件。

  克珠做石匠師傅出了名,就頻繁地參加上樑大吉、落成典禮、喬遷之喜等。凡這類場合必歌舞。紮囊的圈舞「果諧」全藏有名,每逢比賽必拿第一。以至於今年在山南興辦的雅礱文化節公然禁止紮囊參加果諧比賽——因為其它縣聯名要挾說,否則大家全部退出比賽——克珠就熱心地搜集歌詞,從此與民間文學結下不解之緣。還是他在家鄉的時候,我們西藏文聯的民俗學家們就注意到他,差一點把他調到我們單位。這是他在文學之路上的起步。

  而且凡這類場合必酩酊。克珠就是從那時起酷愛起青稞酒,去山南工作後轉而酷愛啤酒,美其名曰酒後出靈感。這也為日後家庭糾葛埋下了伏筆。

  克珠現在的家在山南地區首府澤當鎮,地區文工團宿舍二樓。妻子沒有工作,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女兒還沒入學,家境不是很寬裕。他的哥哥晉美班丹在地區中學教高中藏文,娶了一位甯瑪派活佛的女兒做妻子。有天我們跟隨弟兄二人去地區政協,拜訪現任地區政協副主席的瑪覺·丹增加措活佛。他的駐錫地是南部措美縣一座寺院,屬￿祖孫傳承世襲。我們就請教他有關寧瑪派較之其它教派的主要特點問題。他的回答,要是讓邊多老師聽見,又該說是做廣告了。這次是寧瑪派在做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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