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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仲吾如地名是野犛牛吼叫的意思,極言穀深荒涼。而聖地總有聖跡,左右遠近的四座山都為傳說所累。例如左前方的那山被稱為「噶舉頗章」,意即噶舉派的宮殿。居中的一山,名為多吉帕姆,豬頭金剛亥母。她長坐於此,右腿曲左腿伸,豐碩漫長的左腿從山腰下穿過拋哇會場一側,直延伸到草壩子末端山洞水中。仲吾如寺就建在她的懷抱裡。我們的營地,紅、黃、紫三頂耀眼的尼龍帳篷就紮在她的左膝上。

  三百多年前,直貢堤寺高僧活佛仁欽平措在此間一小小山洞內修行,忽發奇想,怎麼就首創了為活人靈魂開竅之舉呢!藏傳佛教教派眾多,何以噶舉派獨鐘此道,請格龍貢覺桑旦解釋一下可以嗎?

  ——各教派對於靈魂的說法不一,直貢噶舉自有獨到看法;我們向以宗師之一的羅珠的靈魂而靈魂,以堪金布德薩多的行為而行為;對於你們這些未入門道的俗人來說,我們對於靈魂的獨到看法還是密而不宣為宜。

  海拔約在四千五百米的仲吾如草壩子果然沸沸揚揚,由各色帳篷搭成的臨時城鎮晚炊彌漫。帳篷城自下方溝穀蔓延,上方觸角伸向多吉帕姆巨大山體兩側狹谷地帶德中河的兩個上源。山坡路邊的小葉杜鵑新近被砍斫或被連根拔去作了燃料,遍地廁所;人們汲水要穿越整個帳篷城去往上方潔淨處。往年孤寂如世外的聖地,忽然間煩囂凡俗不堪了。這樣的活動,對於當地生態來說,是一種災難。好在並非年年舉行,十二年後新發的枝條又已蔥蘢。

  我們在此一住三晝夜。每天淩晨,就有幾個年輕僧人在緊挨著我們帳篷的小山梁上吹起法號,聲音高高低低,若斷若續,不時很響地敲一下鑼。這時候,信徒們就都起身了。壩子中央大帳篷前的草地上迅速鋪滿了各種占位子用的坐墊物品。占好位子後,人們紛紛啟程按順時針方向沿山路環繞右側神山一周,這是每天的必修課。這件事情約費時四、五個小時——他們健步如飛,如果是我,一天也轉不下來。上午十點多,人們便陸續返回,各就各位端坐於會場。來自墨竹工卡全縣及藏北的大約十七、八座寺院的僧人及七、八位活佛輪番來場內念經,猩紅色袈裟的方陣。每位活佛每天講經的內容不同,我們弄到一份日程安排及所講經文題目,苦於難以翻譯。

  概括說來,都是勸人向善的和長壽之道的。例如,由根布活佛宣講的《古如西瓦》(大約可譯作《善相蓮花生》)就是講長壽之道的。經文冗長,大意是:人壽有長達六十歲、八十歲者,也有早夭者,蓋由前世的因緣而定。如果前世曾殺生害命,此生壽命必然縮短;若得今生長壽並來世幸福,須作兩件事情:其一為多行善事,贖命放生;其二為一心向佛,尤其要崇信次巴梅(無量壽佛)和蓮花生,因為這二佛雖身為二身,實為一個性質。

  夏季西藏,烈日灼灼。今年乾旱,雨季姍姍來遲。草壩子上沒有一株喬木可以聊避驕陽,曬得昏頭漲腦也無以藏身。終於不耐的我們只好丟下攝像師在場地中央任他曝曬,撤回營地,撐開五彩傘做了遙觀者。但乾燥暑氣仍從四面八方蒸騰撲面。白日永晝裡,人們自太陽東升至夕陽西斜一直就一動不動。尤其令易於滿足的人們喜出望外的是,往年需念經七日,直延至第八日即藏曆六月十五日才進行的拋哇儀式,由於今年的特別安排,已將初八日、初十日都作為了轉移靈魂的拋哇的日子。主持者由各寺活佛輪流。

  藏族人認為,人身上下共有九個孔竅(女性十二孔竅)。人死,靈魂倘從上部孔竅逸出,可往生三善趣,即六道輪回中的天、人、阿修羅;倘從下部孔竅逸出,則將淪入六道輪回中的三惡趣,也即地獄、餓鬼和畜生。而念誦經文的過程,正是逐一關閉全身孔竅、等待打開頭頂天窗的過程。

  在蓮花生佛誕日的初十這一天,我們懷著興奮的、好奇的並摻雜著複雜種種的急切心情,等待了大半天,在五彩巨傘下密切關注著講經場的動靜。場地中央一大片猩紅色的僧尼的幾番集體誦經已畢;法號腿骨號的吹奏已畢;主持活佛的講經說法也已畢,看看表,下午三時了。忽見場內騷動,攝像師孫亮拎了攝像機疲憊不堪地走來,方知不經意間已被開過了竅。忙問那一關鍵鏡頭是否已拍上,那一關鍵動作是如何進行的,孫亮說,在縣幹部的密切提示下,嚴陣以待很久,終於搶拍到手:不注意的話肯定忽略,因為活佛所吹三口氣動作幅度並不大,且聲音也很小,難怪你們沒感覺,我在近距離內也……沒感覺。

  後來我們在屏幕上反反復複地看過活佛的表情動作了:他雙目微閉,只用唇噗氣三聲,然後是一個長長的「唔——」了結。這一鏡頭之後,我們以藍透了的天和濃白的雲結束了名為《靈魂何往》那一集,結束語道:

  就這樣,靈魂往生西天淨土之路已被開通,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靈魂的終極歸宿。雖然還需要在世間周而復始地輪回轉世,但在時空的彼岸,希望已經閃現。

  事後打聽過,是否有當場暈倒者,人們滿意地回答說,有的,有的。

  這一天的摸頂儀式從下午三時開始,直到晚七時。直貢噶舉的摸頂儀式與別處不同,不是活佛端坐于寶座,使信徒排隊依次自寶座前經過,接受活佛以手或以寶物法器的摸頂,而是讓百姓們仍坐於原地,兩位活佛在隨員及鐵棒喇嘛的陪同下,手持長壽寶瓶和達達彩箭,每次只解決最前面一排。受過加持的人們再到中心大帳中領取名為措的供物食品。寶瓶和彩箭不僅要觸及數以幾萬計的腦袋,同時還要觸及幾乎每一人每只手中所舉的以各色線繩及紅布條纏起的「松退」吉祥繩。它們經活佛聖物觸摸加持過了,尤其累經八次的加持,這些絨線布條便就被輸入了神聖的信息,從而珍貴無比:系於脖頸;具有特別的護佑功能;饋贈鄉鄰親友則是上上佳品。

  每天從事摸頂儀式的活佛很辛苦:從下午三時到黃昏的七時。

  正如同物質文化先史中,全人類無分種族人群盡皆普普遍遍地經歷過石器時代一樣,在精神文化先史中,全人類無分種族人群,也盡皆普普遍遍地經歷了泛靈的、泛神的、巫術的時代。那一派精神的汪洋曾經何等轟轟烈烈並為時甚久地恣肆於全球,在廣大而漫長的時空裡彌漫著巫風巫雨,諸神眾靈。而今,它已久久地退潮於世界的邊緣角落,只有依稀濤聲偶從現代人耳邊掠過,如低低的歎息。

  現代人類學的奠基人泰勒曾指出:人類偉大的宗教教義之一,就是深信靈魂在一個生命體死亡後的繼續存在和生活,而這種對於來世的信仰可以分為兩個主要部分:第一是靈魂的轉世論;第二是死後靈魂的繼續存在。

  余脈尚存於西藏。泛神主義和靈魂轉世觀念幾經輾轉流變,已融合於這片雪山草野之間。這裡的人們堅持認為山川草木皆有靈性,歷經無以計數的生老病死,我們每一人所秉有的靈魂仍是那個來自上古之初的老舊不堪的無形之物。

  在這裡,對於靈魂的觀念和安排,不僅成為一種思想方法,也構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群體行為。

  靈魂真正是一神秘而奇麗的字眼,以往總是詩意地看著它;不作它為一種實在,而今該確實地想一想它了。便就隨時隨地地詢問,靈魂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它從何而來,又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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