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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時過多日,經百般查詢,還是嘎采寺活佛作了明確解答:那是墨竹色青的騎馬武相化身;其文相化身才是女性,騎大象。

  墨竹色青的傳說在墨竹工卡至拉薩一帶俯拾即是。但在拉薩地區以外的藏東、藏南、西部則不見經傳與口碑。藏北牧區則更無農業水利方面的神只。在工卡地方,有一個接近墨竹色青原型的傳說:有一次她變成一條大魚沿河而下,不小心走岔了道,一直游到拉龍溝名為吉那曲郭家的水磨盤下被卡住了。吉那家父親捉住了大魚。魚說,只要你不傷害我,你要什麼都可以。父親說,別無所求,青稞酒不間斷就成。大魚就立即變出一大壇封了口的酒。囑說,何時喝放開壇嘴酒便自流,但請不要打開封口。父親答允,將魚放回河中。隨後果然青稞酒不斷。有民諺雲:吉那曲郭老不死,一壇水酒喝不幹。

  青稞酒長流不斷,老伴好奇,偷偷打開,哇——滿罎子魚、蛙和蝌蚪。

  在直貢堤寺,墨竹色青作為直貢噶舉派施主的故事,由於僧人的傳播,更加燴炙人口。據說堤寺建寺之初,此山一無水源。墨竹色青知悉後,使山上出現了一百零八個泉眼。僧人們自豪地說,凡直貢噶舉派寺院所在之處,水源總是豐富。噶舉派祖師之一的羅珠大師的畫像,也如龍王一樣頸部有七蛇伸展,那是夏季裡他在龍域講經時,龍王怕他炎熱,而以蛇作傘的。

  作為本土生長的墨竹色青,其命運也同她的本土神只的兄弟姐妹一樣:與佛教抗衡失利後,被蓮花生大師收服,被佛教進行過徹裡徹外的改造,失去了本來面目和純粹精神——她的遠古形態蕩然無存。後來居上的佛教猶如鋪天蓋地的洪流,浸淫此方土地日久,本土古已有之的生物,能不吸收其水分和養分,以至於異化得面目全非?條條江河通大海,在西藏,任何古代文化事物的走向,最終總要步向藏傳佛教之海,而你,則只有望洋興嘆的份兒。

  就這樣,一個從查古村獲知的有興味的對於一個古老故事和美麗形象的追尋,終於變而為對於文化累積層的不太精彩的揭示,以及對於沿著這一形象演變脈絡所透露的藏地精神軌跡的一般探究。我甚至據此可繪一演變圖示,如下:

  人首蛇身的墨竹色青,(可能的)大地之母,
  司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司生殖與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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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民間,仍掌管土地,財  在宗教界,成為教派的施主與
  富,是農業及豐產女神。  護法;宗教神只,兼文武凶善
  形象:白石二相。形象:  男身和女身

  當然,結局早已脫離初衷,超出我所關懷的範圍。令我著迷的,仍是最初的一種單純。還不如讓我們一同欣賞早期宗教壁畫中那些雍容美麗的人首蛇身的精靈,還不如讓我們來聆聽環繞田野白石「阿媽塞多」的那首歌:

  這片土地上的龍女呵,
  寶物之主,福運之星,
  請別孤獨地待在這兒,
  到吉祥的麥場上去吧。

  查古村歲時祭祖的難乎為繼,墨竹色青這一神物原始形態的淡化以至消隱,以及後來隨處可見聞的傳統習俗的變遷,不由得使我這個古典文化的熱心復原者屢屢受挫。隨著時間的推移、到達地區的廣闊和程度的深入,我們不得不一再地修正拍攝意圖,調整思路和進一步尋找新的線索。例如有關查古村,我們最終的願望就只有如實表達「老百姓過日子」這一主題了。同時我還明智地意識到,不要再處心積慮地去尋求什麼普遍性和代表性,查古村只是查古村,百姓只是查古村百姓,日子也只是查古村百姓的日子。

  我們就這樣走進查古村尋常生活的細微末節中,走進這個小山村的雞鳴狗吠中,去體察此地的生活和人生。

  我們在查古村的時候,住的是原村小學的房子。由於前不久落成了新的校舍,這個院子就閒置起來。新小學坐落在村中央,很氣派的一個大院。是集資建成的:自治區教委駐柳梧鄉工作組拿了八千元,縣文教局二千元,本村沒拿現金,只提供人力物力,按人頭分攤,每人出十塊石頭,還有些木料,出勞力蓋房。院內一個大操場和一排平頂教室。學生只有三十名,還分了三個年級。老師則只有一個,就是那位望果節三騎手之一的土登次仁。

  二十一歲的土登次仁畢業于堆龍德慶縣中學,是群佩老師的學生,很文靜的氣質。他用粉筆在大黑板上寫喇嘛字的藏文,學生們就用竹片筆在自己的小黑板上照寫。他不時地要走到孩子們跟前,握著一隻黑黑的小手,耐心地教他們筆劃。這一年級授課完畢,佈置過作業自習,又到隔壁去上課。群佩老師曾是這個小學的第一任教師;他教出的學生、尊珠旺姆的女兒巴桑接了他的班。現在他倆已分別擔任著縣城中學校長和縣小學教師的職務。這個小學也是桃李滿天下了。

  採訪土登次仁的時候,三十個孩子全都從教室裡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圍觀。士登次仁不得不一再地嚴厲地制止他們。孩子圈外,站著兩位衣著格外整潔的十多歲的少女,高高地系著蝴蝶結。問起來,才知道原是本校的學生,已升入縣中學,今天週末回家來了。不由得感覺這種整潔大方都是文化的作用,山溝裡因此有了不同於父輩的形象。

  查古村不久前才亮起了電燈。從前曾由鄉里出資在村莊上方的高坡上蓄了水庫、建了電站,後來電站壞了。群眾紛紛說,離拉薩這樣近,可我們還生活在黑暗中。這個意見反映到縣上,縣上就和村裡商定,兩家各出一半,按人頭每人出二十五元,又向國家銀行貸款七萬元。現在好了,家家戶戶亮起了電燈。想早起點,想晚睡點,隨時想聽錄音機,都可以了。就是鄉里替他們發愁說,好是好,可是這筆貸款什麼時候、拿什麼去償還呵!

  村裡一下子有四戶買來了電視機,但一場空歡喜:接收不到。雖然離拉薩這樣近,但誰讓這條山溝拐了個彎呢?於是我們就被反復詢問過,怎麼樣才能收到電視。下方不遠處的柳梧鄉政府所在地的村莊就可以收到中央台和西藏藏語台的節目。於是每當藏語台播放《西遊記》之類的連續劇時,村中年輕人就頻繁地往返于查古到柳悟之間的夜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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