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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神山東側的寬谷地帶仍有河水流淌,有草澤,偶有帳篷羊群。在神山腳下吃草的牛羊有福了!多年前此地肯定發生過泥石流,碩大石塊密佈穀底,已被流水磨去棱角,我們就在圓石上跳躍前進。在一處草坪上,又燒茶吃飯,歡天喜地,像過林卡,野餐。這一側所見神山之巔則如圓的饅頭。主體部分則被一旁世俗之山遮擋。小韓殷勤地與我結伴同行,然後海闊天空亂吹一番。在明淨的自然之中心境如此姣好,真是罕見。人際關係也清純透明如水晶,直到現在我仍驚異於那時的感覺,就總想著此生再沒有比轉山的那兩天更愉悅的心情了吧。

  總是激動地訴說的次丹多吉一路同我交談,文學,藝術,他的民族文化習俗,他所能想起的眾多的研究課題,他的焦慮——「我看到土林的流痕,就覺得它們是我祖先的眼淚;我看到山野荒風中的斷壁殘垣,就覺得它們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眼淚……」他比我對於職業的選擇更盲目,簡直就無所適從:他感興趣並確有相應小才氣的領域太多太廣。在轉神山的這一天他說:「我覺得我的軀體屬￿這個世界,而我的靈魂,則屬￿另一世界。」

  在一處山崖下,土紅色的河水洶湧而下。次丹多吉就說,神山另一側的清溪是神水,這一側的濁流是藥水,可治多種疾病,因為是沖刷著神山的紅石崖而來。他就用這冰冷的水洗了頭。我則洗了手腳。於是我們就遠遠落伍了。

  太陽還高,時間還早,轉過這個山彎,就是幾公里長的汽車道可直達塔爾欽了。次丹多吉眼睛一亮:「好像是我們的車在等我們吧!」隨即他又叫了一聲:「看,(格勒)老師來接我們啦!」

  我們立即加快了步伐,已能辨清格勒快步迎來的身影。一向對自己的老師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次丹多吉,這時忍不住就語無倫次起來:「我覺得,我們老師太偉大啦……看著他的動作,聽著他說話,都讓人覺得……多親切,多好!」

  格勒滿臉是笑地迎上來。我像小女孩似地大叫大嚷:「老師!快親我們一下!」

  身穿天藍色鴨絨眼的格勒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把我們攬進懷裡,再一左一右貼了臉——昨天早晨才分手,怎麼就有隔世之感哪!

  格勒說,本意是想車接一段,但前面那幾位都說不能功虧一簣,餘下的路堅持步行,誰也沒上車。當然,我和次丹多吉也不坐。就迎著夕陽走回去。

  就向格勒談了這兩天的主要感受和重大決定。此前,格勒曾勉勵我說:「你很勤奮,可以成為一個好學者。」——對不起,嗨,我說,我不打算做學問了,這是神山給予的啟示。

  另外,我又說,轉山前自己的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以往極不善走的我,一圈下來竟技狀態尤佳。我覺得,這是神山給予的加持。

  當然,神山的饋贈遠不止這些。

  格勒耐心地微笑。他心裡一定在想,喜歡激動、誇張和多變是文學人的毛病。

  文學之路在腳下繼續延伸,然而再次邁出的腳步是新鮮的。內容已有所更換,看待世界的視角也有所調整。

  這個世界不喜歡愁眉苦臉,不耐煩弱者,那麼我從此不再去展示創傷,侈言苦難。

  這個世界有多種境界,且讓我一如既往地遠物質、重精神,避喧囂、多沉思,終生面向優良境界,並為世界作這一方面的代言人。

  這個世界引我在它的極頂處盤桓,讓我穿過昆侖山、唐古拉山,翻越橫斷山,走向岡底斯、喜馬拉雅山,用心良苦。儘管它不喜歡傲慢驕狂,仍然默許了謙恭表像之下的卓然不群、孤芳自賞。

  我們地球被佛家看作三千大世界中一小世界。三維空間狹窄。人生苦海無邊。令佛心格外垂憫。

  這個小小的,這個偉大的世界!

  親愛的山,親愛的、親愛的——世界!

  在蘇黎世,一位高個子瑞士朋友送我一本英文版的有關岡底斯的名為《神山》的畫冊。我以有限的英文能力從中隨意辨識並翻譯了這樣的一節——

  ……凱拉斯在寒冷的月光下閃爍,永恆而難以理喻。香客們誤以為它僅為朝聖所設,而作為信仰的凱拉斯是一面鏡子:雄偉壯麗並反映著投射其上的神性靈光。它本身不具備更多,除了石頭和冰雪。但通過對它的凝視,它給予的一瞥成為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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