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八六


  大家心情都還不錯。科加七日忙碌、充實,各人大有所獲。在西藏鄉間的格勒如魚得水,在他所歸屬的本民族的土地上自由自在。是個學者,但首先是牧民之子。他自身為高原所塑造,他的身世也承襲了那片康巴土地的風格。他已記不得父親的模樣,那位血氣方剛、英勇無畏的康巴漢子,四十年前在康地司空見慣的血親復仇、部落械鬥的一次戰鬥中犧牲,被鄉親們看作可欽敬的英雄。童年格勒與小夥伴們一道撿牛糞,遠遠望見一頭黃白花母牛翹起尾巴,便歡呼一聲:「花母牛——我的!」搶步向前,雙手捧起熱騰騰的新鮮牛糞,儼如勝利者。少年格勒,去甘孜縣城上學,漢話說得之糟是全班之最。四十多個男生住在一大間宿舍裡。睡在窗下的格勒起夜,就站在窗臺上方便。於是窗外就結了冰。查夜的漢族老師摔了大跤,喝問:「誰尿的!」格勒只好承認:「我。」卅麼時候尿的!」本想回答昨天,但脫口而出的是:「明天。」惹得在場老師和同學們哈哈大笑。

  這是格勒軼事中作為保留節目的笑話,每回說起都能引發轟動效應。自那時起二十年間,格勒已用漢文寫得一手好文章,他的博士論文《論藏族文化的起源形成與周圍民族的關係》洋洋三十萬言,當然還有藏文和英文。

  從高原本土生長起來的人類學家,就這樣走在西藏鄉間坡坡坎坎的小路上,從一個家院走進另一家院。那些不肯向我們這些外來人透露當地一妻多夫、一夫多妻情況的人們,倒十分樂意向他提供有關別稱為「打狗」①的一種男女之愛的風俗,這一方式的由來及某些情節。再由他轉述給我們。這是他獨享的優待。

  充蕩著「酒神精神」的康巴土地塑造了他的品格:高傲,善良,激情和固執。他獨來獨往於科加,此際他與南希由時常的爭執發展到不愉快,索性慪氣不理人家啦。工作狂南希,只得依靠紮呷和次丹多吉協助。但是也有問題:那位次丹多吉由於缺乏耐心很不適合當翻譯,更何況他所翻譯的經過他的改編再創作已加進自己的觀點。聰明的南希很快識破了這一點,怨聲載道。她更喜歡由恭順能幹的「乾兒子」紮呷陪同。遺憾的是康巴小夥子紮呷理解西部藏區的藏語格外吃力,也不免叫苦連天。就這樣,大家還像上緊了發條的鐘錶,只知工作和工作。而且由於水土不服,大家普遍感到不適,肚子脹。這是一種令人難為情的毛病。

  一天傍晚,南希覺得不舒服,強迫紮呷、老孫和我陪同她去山坡散步。行至田野上,發現豌豆將熟未熟正處於最佳可食狀態,除南希外的三個人大喜過望,遂彎腰採摘。南希說,豌豆雖然好吃,但不能偷呀!紮呷賴皮地還她一句,你承認好吃就行啊!南希誇張地大喊「古瑪(小偷)」,我們嬉皮笑臉地塞滿了每個衣袋,方才班師回朝。第二天,拿新鮮豌豆燒罐頭,南希和大家吃得好香——請科加人原諒我們這群流浪者,我們只偷襲過這麼一次。

  對科加,韓興剛本是熟門熟路,一進村就榮幸地接受了一項工作:按原件複製一幅忿怒蓮花金剛的唐嘎——委託人製作唐嘎是一種積累功德的行為,對於工匠來說也具有同樣的意義。韓在繪製過程中還要言傳手教帶個徒弟:老縣長上中學的兒子。作坊就設在科加寺門相對的小樓,老縣長貢嘎的家中。這是一件極工筆精緻的活兒,早起晚歸,直到臨行前那一刻,小韓才畫完最後一筆。

  記者小楊搜集民歌。小楊很難合上群兒:不習慣于熱情的小夥子們的玩笑,也難以與中年人交流。她就成了孩子王,身後總跟著一群十多歲的女孩子。她教她們唱歌跳舞。這是學習了長輩們的榜樣;一位女工作隊員去某地開闢工作,教當地孩子們一首歌,那些孩子們因此終生記住了她。小楊也想讓科加的孩子們記住她,於是科加村便響徹了孩子們歡快的童聲合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這歌聲,飛通海角天涯;明天明天這微笑,將是田野春花……」

  楊成和老耿兩位師傅,上路當車夫,住勤當伙夫,真無私奉獻了。楊成生長於西藏,氣質性格被藏族同化,本質上已加入了合唱與群舞的行列,格外的不自私。所以他眼中的我們,個個都很功利,自私得可以。有一回他透露了這一想法。沒想到這一想法使我舉一反三,解決了我長期以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西藏人物質生活水平很差,為何那樣樂觀?

  楊成的評論與這一問題之間有必然的聯繫,正是我們這個拼湊起來的小團體之間,可互為參照,解決疑難:我看藏族百姓,正如南希看我:她物質上如此清貧,為什麼無憂無愁,反倒快樂呢?我看南希,正如楊成看我,只知道自己的工作,私心太重!

  五十步笑百步!拿外星人的眼光看地球,地球人都一個水平。

  宏觀說來是如此,具體說來,例如南希教授的性格,既是美國式的,又不是美國式的。

  這群人中,南希和格勒兩位博士先生女士年齡最大,又是他倆最像孩子。南希幾次都要哭起來了,有苦無處訴,只好反復跟我說:他在美國講學時多麼溫和,一到中國怎麼就這個樣子呢(她學他的樣子,誇張地把臉一沉)!「Why?Why?(為什麼)」

  又有一次,她氣憤委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說他不再幫助我!他說他不再幫助我!」

  在這種時候我能說什麼呢?況且我的英語和藏語是如此有限,很難做勸解工作。然而要命的是,有限的英語加藏語已足夠胡言亂語撥弄是非的了。首先我能寬慰她的是,格勒雖然脾氣不好,「Bllt,he is a good man(但他是個好人)。」並且還進一步自作聰明地回答她的「Why」,「因為他愛你,」用英語說完這句話,又用藏語強調說,「是真的。」

  這一說可就糟了糕,南希明顯感到不安,眉頭蹙到一起,從臨睡前一直解釋到起床後,那行為簡直就不像當代美國女性,她一再認真肯定地說,這不是愛,「Not love」,並解釋說她有丈夫,她的丈夫是個非常好的人。

  這使我尷尬,她的性格比起中國女性還不開朗,把這些話學給格勒聽,格勒竟發起急來,既指責我淨胡扯,又氣她居然把丈夫是好人都搬了出來,好像怎麼怎麼樣了似的。

  我越發尷尬又掃興,本是好心卻又添了亂。但這場是是非非使在場的年輕人們大為開心:又觀看了一場西洋景。

  這是一支科加生活插曲。

  次丹多吉無論到何處都是自來熟,他摹仿能力極強,在西藏大學讀了五年藏文系,主要掌握了宗教知識,念經時中氣很足,共鳴極強,且善辯論,每到一地必與僧人打成一片。據他說人家聽了他那一套套理論都很服他,所以他只要有機會就甩下我們,自己鑽進寺廟或被僧人邀至家中不見蹤影。夜間很晚才回來,躡手躡腳行至院門口就學狗咬狼曝,嚇唬在車裡睡覺的小楊。不幾天,又打聽出這個院門口曾發生過械鬥:康巴人和村裡人對打,康巴人寡不敵眾,被打死二人,村民時常夜間聽到鬼在叫,是康巴人靈魂未走。聽到這一傳說,小楊害怕了,搬回我們房間。這又是一個小插曲。

  愉快的科加給了我們愉快的生活。村民們不時送來炒青稞、糌粑酥油和新鮮菜蔬。我們迅速熟悉起來並建立了一些感情。南希兼做了醫生。她的金屬箱子裡備有大量的止頭痛治胃痛的藥,還有外用藥品。巴桑的妻子次桑珠的拇指一月前被刀斫傷,發炎化膿,我就領她來見南希,換過幾次藥。由於這些行醫、作畫之類善行感動了村民,將要離開科加的前二天,他們紛紛送來食品和作床鋪用的毛織卡墊,分手時頗有些難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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