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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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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人津津樂道於已逝的美好自然時,也一副聽天由命的心安理得。 我們還被藏學家們告知,古代的阿裡高原並非我們想當然所認為的那樣偏僻封閉。從前的時候,阿裡依靠著喜馬拉雅與岡底斯之間開闊的綠色走廊以及南部的孔雀河、西部的象泉河這三條通道開通了阿裡與外部世界的交往。此刻,行駛在阿裡高原上的人們,由於舉目皆荒涼,很難有所謂文化走廊的歷史感覺了。在普蘭境內,僅縣城可見青枝綠葉的喬木。但這小片綠洲歷來就成為令外來商旅心馳神往、望眼欲穿的好地方:毗鄰印度、尼泊爾的普蘭,早早就做了三國傳統貿易市場。有二十四條古商道孔雀開屏般地伸向喜馬拉雅的每個埡口,從那裡,再遙遠地逸向並融入南亞次大陸。 傳統貿易市場有很強的季節性,經商者們是「候鳥」群。原因簡單:依據大雪封鎖山道的時間,活躍的通商季節為每年的六至十月。 我們在普蘭縣城走來走去,時常見騾幫馱隊往返。在這些古商道上走動的,。多是小型的邊民貿易,以物易物的原始方式。只有丁嘎拉山口等少量大型商業通道。大隊騾幫運進從印度組織的貨源:毛料、紅糖、日用品。日用品中包括首飾及各色化妝品。換取並運出的是藏地的鹽和羊毛。大隊騾幫走過身邊,揚起半天塵土,馱鈴叮噹,清脆悅耳,好像永遠的喜悅歡快。其實馱運路是極其艱難的。雖是氣候最適宜的夏季,海拔六千多米的丁嘎拉山口依然嚴寒凜冽,加之缺氧,死在那兒的人不是凍死的就是窒息而死的。老孫就在這個山口拍過一具尼泊爾人的屍體。 死者當然是可憐的下層人。尼泊爾商人一年一度往返此間,通常攜帶家眷,妻妾成群,隨同大批騾幫貨物,當然要雇一批本國的背夫傭人。被雇的長工每人年薪七千尼泊爾盧比(大約折合人民幣九百元);按日計工者,每天折合人民幣七元。在西藏南線邊境所見尼泊爾人,一般都貧困難堪,我方百姓瞧不起他們,對經商者也不例外,所以儘管交往密切,藏族也絕不與其通婚嫁。 六十年代以前,普蘭的國際貿易大戶大都為印度商人。星散各處的商貿點也一度繁華。一九六二年被關閉的巴嘎區加尼瑪市場,就曾有「那木嘎瑪」的別稱。「那木嘎瑪」——天空星星。言其地帳篷像天上星星一樣多。按照一九六二年七月二十二日的中印協議,大批印商全部撤回,普蘭的國際貿易一度中止。直到八十年代國內改革開放之後,才漸漸興旺。曾有一些印商意欲再度來此重操舊業,普蘭縣政府也表示了相應的積極態度,但迄今終於沒見印商蹤跡。有趣的是,現在的有經驗的尼商中,多為當年給印商當雇工傭人的那批人。這些人當年吃得苦中苦,耳濡目染就出了徒,方得今朝腰纏萬貫。 穿城而過的孔雀河上架起一座鐵木橋,稱「東風橋」。橋側沿河畔坡地而設的「橋頭市場」,是國內小城鎮常見的雜貨地攤格局。經商者為一九八五年後陸續進入的國內小商販:四川、甘肅、青海、新疆及康巴人。這些人各顯其長:四川人當然經營川味飯館,另外從事電視機、收音機、手錶、打火機的修理業;甘肅人則經銷衣物百貨,並屠宰;賣瓜果的是新疆人;據說康巴人專做大宗羊毛生意。在橋頭市場瀏覽過,盡是些廉價小型商品。次丹多吉急需襪子,就花兩元錢買了雙沒穿就已褪色的線襪,看了一下印刷粗陋的商標,是男女二人扛撅頭勞動的場面,繁體字的公私合營字樣,我判斷它們為五十年代產品。 後來在科加村,次丹多吉所採訪的一位老人,提著一雙鞋質問:是什麼人製造的這樣不結實的鞋! 我們都感到百思莫解:從內地到邊境,路途何其遙遠艱險!小商販們花同樣的氣力、擔同樣的風險,一些人幹麼淨搞些殘次品、過期貨敷衍邊地人! 橋的另一側,則是尼泊爾商人半永久性居住區,傍著風蝕斷崖一層層用碎石壘起小房小門小院子。一家臨街的房門用布簾遮起,內中有人嗡嗡營營念經,鼓、鈸有節奏地響著。說是正做法事,不許圍觀。老孫就陪我到處走走看看,指點一些他拍過的尼商。那些人見到老孫就討要照片,他們不知道錄相和照相不同。 和尼泊爾北部、西北部的人種不同,這些尼泊爾商人多屬高鼻深目的雅利安人種了。一位看來很精幹的中年商人巴爾肯·日古登,其父母過去就在普蘭做紅糖、鹽巴生意,用賺來的錢在加德滿都蓋了一幢像樣的房子。子承父業,巴爾肯現在普蘭獨立做生意。他打算明年把兩個兒子都帶來學做生意。他說,我們祖輩都靠普蘭了。沒有普蘭,哪有我們的生意。 還有一尼商大約叫比丹,在普蘭縣銀行存款達五十萬元之巨。 穿過尼泊爾人聚居區,翻越一座極陡的坡,坡下面就是名叫「塘嘎」的國際市場了。一說國際,就有全球感。說了很久的國際市場忽然就在眼前,不禁相視失笑:喲!這大約是全世界最差勁的國際市場了吧!六、七排卵石壘的房上覆蓋著帆布大篷而已。挨著門走過,轉眼間走遍了整個市場。門面與商品大同小異,大都藏族所需日用品:紅糖、木碗、首飾,經幡所用彩布,機織品等。賣主全是尼商。我只買了一隻奶桃,幾串石頭項鍊。奶桃就是飽含植物油的椰子。據說紮達的底雅鄉因海拔很低,就產奶桃,次丹多吉那一年待在底雅,就吃膩了奶桃,警告我們吃多了可要頭昏胸悶的。彩石項鍊比拉薩的便宜。儘管便宜我們還是討價還價,直降到六元錢一串——後來它們一直隨我遠行瑞士,被分送給我先後住過的蘇黎世的兩家女房東。同時指點地圖告知購買地點——她們永不會到達的世界一隅,就因了這彩色石的項鍊,冥冥中便有些什麼被觸動,被引發。兩位瑞士姑娘以誇張了的喜悅奉它們為神奇的東方尤物。 整個市場真冷清。明亮但寂寞的太陽使人慵倦。就隨了我們的小夥子們鑽進陰涼而熏香的體面鋪面裡長時間流連。那裡的女店主一定是位俏麗的尼泊爾姑娘,有一位真真美得驚人。這位身披豔麗紗麗的嬌小女郎,勾眉畫眼,顧盼流眄,鼻飾耳飾,燦若星辰。令人遙遙想起吉普賽女郎,想起《巴黎聖母院》、《葉塞尼亞》的女主人公。只是眼前的女郎嬌媚而不妖冶,沉靜而不張狂。眼神中總閃現一種藏而不露的光亮,仿佛等待。 可謂陋室藏嬌了。我注意到凡有女店主的店鋪,在用卵石土坯草草壘砌的房框內,總有一角收拾得講究,鋪著鮮豔華麗的地毯床具,熏著極濃極俗豔的印度香——令人恍然置身於某個已布好的舞臺,那兒正期待著某個人物出現,將有些什麼故事發生…… 依稀聽說過一個美女子的故事,大約一尼商富翁的妾,大約私奔之類,沒刻意打聽。反正我不寫小說。 弄不明白的一些暗示。疑疑惑惑想到一點,正值商貿旺季,僅有為數極少的買主,他們賺什麼錢呢?後來方才得知,此地不以零售為主,而是靠批發轉讓,起到中轉站、集散地的作用罷了。一些尼商還與阿裡當地的外貿公司有大宗生意。 阿裡因其地勢高寒,所產羊毛、山羊絨質量很高,歷來為重要的出口原料,而近鄰的拉達克等地也歷來視其為特殊利源。日土等地所產山羊絨,被克什米爾紡成名貴的「開司米」,行銷世界,尼泊爾也購進大批羊毛進行清洗等初加工後再轉手銷出。六十年代以來通道不通,一度阻止了民間外流,但近些年來又由普蘭再度流出。膽子大的一些康巴人就以高於國家的收購價格收買羊毛,以秘密方式在偏遠鄉村與尼商成交,換回黃金、虎骨及名貴的水獺皮張等。普蘭的有關部門也在打擊此類倒賣活動,終因鞭長莫及而難以杜絕。 從普蘭的狹窄山口騾馬道上,還流入了一些淫穢物品:裸體撲克和畫報之類,然後沿著那條通往神山聖湖的朝聖之路,往北流向新疆喀什,往東流向拉薩,再成為當地「黃」源之一和「掃黃」對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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