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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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毀壞了眾多的歌喉,據說這是藏族男歌星之所以罕見的緣故。葉甸也是。大約二十幾歲時壞了嗓。但他的牛角胡還是響著,他的舞步還是跳著,他仍是藏北數十萬平方公里上的有名的藝人。 葉甸口述歌詞大意: 夏天五六月的時候 草原上開滿美麗的花朵 冬天十一二月的時候 花兒和草原就要分別 請不要為我們的分別難過吧 明年夏天我們還會再見 「這是送別朋友的歌,巴塘弦子,」葉甸說。我迷惑地「唔」了一聲。 綢子緞子你如果喜歡的話 我倆去拉薩街上轉一圈兒 絲線棉線你如果喜歡的話 我倆去康定城裡轉一圈兒 海棠桃子李子你喜歡的話 我倆去怒江邊上轉一圈兒 大蔥大蒜韭菜你喜歡的話 我倆去菜地裡面轉一圈兒 「這叫《熱窮阿尼》—一兩個小熱巴(藝人),是昌都民歌。」葉甸說。我越發疑惑。後面幾首分別是雲南藏區民歌,巴塘東區民歌等等。 有沒有藏北牧區民歌,地道的土風牧歌呢? 葉甸的磁帶裡一首也沒有。當今藏北歌舞最活躍的地段是邊緣的半農半牧區。在東部的索縣和嘉黎,人們聲稱他們的歌舞來自昌都;而西南側的文部等地,人們則說他們的歌舞來自日喀則。在藏北腹地班戈縣純牧區,據稱是地道的牧民舞,腿腳上的功夫果然很棒。只是歌詞為「文革」遺風,大都語錄之類,老歌詞青年牧人無從知曉。而在草原深處,傳統歌舞近乎絕跡,有的只是大大簡化了動作,唯有圍成一圈,緩緩地一舉手一投足而已。在海拔接近六千米的牧場,牧人乾脆答覆說,他們既不唱歌也不跳舞。重要的問題在於呼吸,他們全力以赴于基本生存。在高度分散和封閉的高海拔牧區,文化幾乎消失。安多縣北部牧區的牧人,每年在冬季歷時數十天往返于多瑪區所在地一次,出賣毛皮等畜產品,換回茶葉和白糖。 我一般地認為,民歌大抵是生活的鏡子,當生存方式凝固時也必然趨向凝固化,因而民歌不可免地具有程式化的表達方式。又由於群體的人生觀的緣故,難以向人生深處開掘。由此大約可以解釋眾多民族民間的歌舞何以行之不遠,何以不及迪斯科、搖滾樂等可以風行世界。 但是藏族民歌時常記述歷史典故。葉甸講解《加嘎喇嘛》的歌詞和故事。 山陰處有一百匹馬聚在一起 可惜百匹馬中只有一匹馬駒 而且馬駒很快要離開馬群了 小馬呀請你不必為離別難過 我送金鞍子伴你去遠行千里 「加嘎」是漢人之意。巴塘地方有座卓瓦寺,百多年前寺廟活佛是漢人,人稱「加嘎喇嘛」。因他年少又是外族人,卓瓦寺的百多位僧人不信服他,加嘎喇嘛忍無可忍,便打定一個主意。這一天他召集起全寺僧眾唱了這首自編的歌。僧人們不解其意,待到第二天這位少年喇嘛攜帶寺寶不辭而別後,人們方才醒悟他是以小馬自喻,「金鞍子」則是寺寶。加嘎喇嘛西行數千里到達拉薩,在甘丹寺做了高僧。大約中老年時才重返巴塘東區的卓瓦寺。 事情並未到此為止。藏族中就數「康巴漢子」猛悍異常,康巴即川西藏東一帶藏民。本世紀初期,巴塘東區和卓瓦寺僧眾與西藏地方政府的藏軍發生衝突,藏軍力不能支,求助於四川的國民黨軍隊(或軍閥),方才平息戰亂。時年八十五歲的加嘎喇嘛也被捉去砍了腦袋,葉甸的祖父前往刑場圍觀。之後,葉甸的祖父和許多戰敗的巴塘人一道流落到拉薩。又不知怎樣北上去了藏北,把巴塘弦子也帶到藏北。葉甸娶了一位牧女,後來他們的女兒也成了牧女。 事情仍未了結,卓瓦寺尋找加嘎喇嘛的轉世靈童的工作曠日持久,大費周折。若干年後,終於確鑿無誤地尋到了加嘎喇嘛的轉世靈童——一位出世時脖頸上便帶了一圈刀疤的男嬰。這位活佛尚未成年,適逢一九五九年叛亂,他被一群康巴人帶到瑞士,之後他還娶了一位金髮碧眼的瑞士姑娘。「文革」結束時,這位中年活佛來北京觀光,葉甸的哥哥還有幸見過他哩。 一首民歌引出一段傳奇。西藏民歌所吟唱的,往往果有其人果有其事。在文字難以普及的民間,歷史就這樣口口相傳。 在歡迎美國來賓的晚會上,熱心的葉甸不顧六旬高齡表演起高難度的《孔雀舞》,那是需要後折腰一躬到地的,葉甸確實有些力不從心。那晚葉甸一身熱巴藝人著裝:腰間一圈彩繩垂到膝下。拉起牛角胡且歌且舞,旋轉起來時,繩的流蘇飛舞得像一把彩傘。來賓中有人用「拍立得」相機搶了一張即刻交給剛下場的葉甸,葉甸望著翩飛如蝴蝶的自己,大喜過望,又笑成了一朵菊花。 為了演出,葉甸弄壞了心愛的牛角胡。琴軸是北京的哥哥送的,雕飾著龍的圖案,葉甸為這琴軸配上野牛角的琴筒和羊皮的琴蒙子,並為琴弓和琴弦選擇了上好的馬尾。牛角胡是西藏特有的樂器,屬二胡一類,但因就地取材的局限,音量很小,吱吱唔唔;音域也窄,差不多只有一個八度。本來他想使這把琴更響亮些,便放在牛糞火爐邊烤,誰知竟把羊皮烤焦了。演出時只好借了地區副專員次仁玉珠那把來應急。次仁玉珠學拉琴是葉甸的徒弟。 我把錄製好的磁帶交給若曦女士,歉意地說明並非藏北牧歌。她說那不重要。葉甸的熱誠之心是領受了的,葉甸的歌兒也乘上國際航班,遠走高飛了的。 在那曲鎮我還有一群藏族朋友:加央西熱、格桑次仁、多吉才旦、小花……通過這些朋友又認識了更大一群他們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們。每逢賽馬會,人們在體育場搭起帳篷城,我便東家走走,西家串串,從這頂帳篷鑽進那頂帳篷。吃酸奶,喝酥油茶。幾年來,在那曲鎮我參加了好幾對藏族青年人的婚禮,不過這些婚禮已不是正規的傳統婚禮,而是藏漢結合,只剩下獻哈達、喝青稞酒、聚會的規矩了。這是「文革」時破舊俗,多年來提倡節儉辦婚事的結果。在藏北,其實許多本土文化及習俗都漸漸歸於湮滅,比如上文所述馱鹽之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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