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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一覽無餘的大草原環繞著這片冰山秀水。藍天在大草原上方無窮盡地展開。草原上的雲朵別開生面。它不再抽象,不再與人類漠不相關。它具體得可觸摸可親近。濃濃的、乳白的或淺灰的雲塊熙熙攘攘,凸現在地平線之上像大群浮雕。夏日正午的陽光蒸騰起草原蜃氣,從地表嫋嫋上升中作疾速搖曳流動。托起遠山,遠山就幻術一般懸浮成海島,地平線那端是大片汪洋,藍極了。暗灰的山影倒映水中——但這是海市蜃樓,牧草稀疏的荒漠鹽鹼灘最富有此類幻想。

  永遠用欣賞的、讚歎的目光和口吻觀照、講述這一切。曾有位朋友批評我缺乏苦難意識和幻滅感,也算有道理,但我以為人生原本更簡單——就為了這一片藍天,一方草原,遠天下孤獨的野犛牛一個黑色剪影,黃枯的山脊上一群滾動的羊子,就為了這一聲鳥鳴、一絲微風……不是佔有它們,就為了此生能親眼看一看,親耳聽一聽,這一輩子就很值得了。更何況感受到的不勝其多,已是奢侈。人生對萬物有情,萬物才有情于人生呵!

  那個瑞典人斯文·赫定久仰達爾果大名,穿行藏北時錯過了它,到達日喀則後,向地方政府再三請求,經特許後才爬上一座高山,遠眺了達爾果雪山。我們有緣到達這裡,而且幾乎繞湖一周,從各種角度欣賞了它,欣賞著文部大草原的奇光異彩。

  從湖東側去湖南側,要繞很遠的路,要返回百多裡外的文部辦事處,從那兒經甲谷區,到達文部區下秋措鄉。驅車在漫無盡頭的沙原上,七月的紫色喇叭花怒放,風姿綽約,叫人愛憐,那一片黃黃的沙地上只有這一種生命色彩。小小綠葉藏在紫花之下。就在甲谷區碩大的大平壩上安營紮寨。那片草原之遼闊可以容納三分之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兵分兩路視察災情,第二天下午返回駐地之前的一小時,突然襲來一陣狂風,掀翻了帳篷,鍋碗瓢盆皆被席捲而去。我們的車到達時,那位守帳篷的還在滿世界地尋找鍋蓋。

  狂風過後,黃昏的草原格外安詳。東方天際驟然映現一彎巨大的彩虹,七色分明,兩端深深楔入南北方地平線之下的草野,美麗得有些恐怖,叫人目瞪口呆。當彩虹漸漸褪色,仍舊是東方天際,從天地之交的一點,數十條帶狀白光,由窄漸寬,由亮而暗,燦然直射中天,豈止萬丈之遙!我們的彩捲僅剩下一個,便拼命拍照。草原奇觀不肯輕易示人,它在我們一生中能夠閃現一次也算是恩寵有加了——在我之前和之後到過西部草原的人,再也無緣一睹這般驚心動魄的天象。即使當時所拍唯一的那卷彩色膠片,也神使鬼差地忘記上卷。

  從甲穀到下秋措小車跑一天。路過一片馬蘭花盛開的草壩子,那兒有一所簡易經堂,許多喇嘛在那兒念經祈雨,鼓鈸聲聲、酥油燈閃閃。隔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喇嘛——聽說不久要升任活佛的——正在看醫生。甲谷區衛生所的年輕醫生為他把脈。我們在下秋措觀察地震災情。突然間一聲霹靂驚天動地,拇指肚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砸來。一行人捂著腦袋狼狽竄進最近的一個帆布帳篷裡。這是一個專刻經石板的老人的住處,四處堆放著石板材料和刻了一半的經板。帳篷內到處在滴水,不過幾分鐘地面全濕透了,坐都沒處坐。要是牛毛帳篷就不會透水。不大一會兒天就晴了,我們趕緊走出來,原野上積滿了白花花的雹粒。

  當夜又是暴風驟雨大雷大閃。我睡在豐田車裡被搖來晃去。恐怖的夜與我僅有一層玻璃之隔。作為補償,第二天清晨,達爾果和當惹雍展現了它的最俏麗的姿容。碧藍的湖水微波不興,乳白的濃霧浮在山腰,天空格外明淨,我久久地望著,直到濃霧漸漸散盡。

  這雹這雨來得也奇。西部草原近來缺雨,但我們每到一處幾乎都帶去了雨水。

  所到之處,幾乎家家百姓都有一個角落充當經堂,供著神龕,點著酥油燈,擺列著大活佛像、拉薩布達拉宮和三大寺的畫。許多人家還並列著中央領導人的肖像——關於這一點,初到西藏的人感覺尤為強烈。一位成都朋友說,拉薩的怪誕意識給他印象最深的一點,是羅布林卡新宮的一面壁畫。大活佛的高級畫師把毛澤東主席一筆不苟地畫在壁畫上的顯要位置。老人家栩栩如生地與佛本生故事的眾多角色永遠不分離了。

  無神論的國家領導人也被當作神認真地供奉起來,一切似乎順理成章。

  文部老人們的神情和目光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神情是超然物外的,那目光是穿越俗世的。多年來我走過西藏許多地方,第一次撞見如此集中的一群民間智者哲人,不勝驚訝與喜悅,無從表示,便把從北京捎來的一袋加應子每人分發了三枚,他們大方地接過去,沒有表現出驚訝,雖然這種加工法的糖果文部從來沒見過。

  告別那幾位文部老人之際,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禁不住發問:

  你們生活在神山聖湖之間是否有幸福感?

  老人們欣然微笑,紛紛搶答:當然,當然,非常幸福!非常幸福!你看,前有達爾果神山,當惹雍措聖湖,湖畔有使靈魂升天的十三種聖物①;既長樹,又長莊稼,又能放牧;氣候溫和,從不必防霜,而且不生炭疽病……我們很滿足。

  那麼來世是不是還願再托生於此呢?在這片充滿生死輪回因果律說教的大地上,老人們卻悠然答道:身後之事很玄妙,看不見摸不著,其實可信可不信,那只是——靈魂的幻想。

  文部的山水和文部的人,耦合得多麼和諧!這是一種大美境界,無與倫比。然而我知道自己是從美學角度看待他們,若有人從社會學角度觀察,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令人心事重重。

  在這片號稱「全民信教」的雪域土地上,幾乎所有的百姓都被一種巨大的慣性旋進那個恒轉不息的轉經筒裡了。數月前,次仁玉珠在文部辦事處六萬平方公里的區鄉搞社會調查,不少基層黨員找她訴苦:如果不隨鄉俗,壓力就太大了。老人會對黨員兒子說,超渡靈魂是做兒女的事情,你不信教,我的靈魂就變成阿修羅(阿修羅,六道輪回之一,非天非人非鬼)了。丈夫是黨員,妻子說:咱們把酥油分了吧,你是不點燈的。而且不信教也脫離群眾,所以不管怎樣不情願,還是要跟著搞宗教的形式。

  作為那曲地區負責文化工作的領導幹部,她覺得問題太多了:

  「文部各村所訂報紙,普遍二十天到區,一個月到鄉,到偏僻的村莊就成季度報了。有重要內容的報紙還要層層抽……

  「文化生活太缺乏,文部六萬平方公里,只有六個電影放映隊。跋山涉水用牛馱馬背,機子折騰壞了,又得修。有個老人臨死前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再看場電影。

  「不光看電影,群眾還要求看新電影。最近文部在放《天山的紅花》,我說這是歌頌公社化的,你們政治上要敏感些;後來又有人向我們借機油放《地雷戰》,還有一部是《偵察兵》。

  「群眾除了放牧擠奶,就是看牛打架了。我動員他們講故事,唱歌跳舞,別把我們民族傳統給丟了。他們說,我們早就不跳不唱了,有時間我們就念經。……」

  上述問題是直到一九八六年還存在的現象。除此,還有鄉間的男女作風問題,私生子問題,等等。為此,次仁玉珠幫助文部區作了一條規定:罰私生子的父親八隻奶羊作撫養費。於是,一些婦女抱著孩子找上門來,有文化的次仁玉珠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當面數落她們一番。

  至於亂倫者是極少見的,藏民族有關方面的禁忌和懲罰措施極嚴厲,一旦發現,就用撒上鹽巴的生牛皮裹起來,投入江河——從前的社會裡就是這樣做的。

  次仁玉珠講的許多不良現象,文部鄉大都不在此列。世代生活在神山聖湖旁很有幸福感的人們,熱愛生活,能歌善舞。近年來,文部鄉歌舞由於地區文工團的采風和舉薦,已名震那曲了。

  我們沿著當惹雍湖徒步去崗龍村。崗龍村離文部鄉大約五公里。湖水藍得令人心醉,天空變成了月白色。整面天空只有一朵巴掌大的雲絮,真奇怪它來自何方,想必為達爾果雪山蒸氣所凝吧。一面趕路一面仰起臉盯著它,親眼見它怎樣漸漸舒展、飄移、變淡,煙一般消失。

  什麼時候再返文部,一定要去穹宗考察一番,一定要去湖邊尋找那使靈魂升天的十三種東西,還有,一定要翻山越嶺去五本寺朝拜狼面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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