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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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昌都的四姐弟在越過中尼邊境時被尼方關了起來,現在怎樣了不知道;確切地知道的是,老尼姑次仁,回到家鄉後就病故了——次仁是在完成了一個終身大願後結束了這一番輪回的,她有福了。願她在天之靈安寧,來生好於今世。 按照磕頭朝聖的規矩,僧人是蓄了鬚髮的。現在羅布桑布的披肩長髮已成光頭,就少了那份飄逸;離開了風霜雨雪的朝聖旅途,又少了一份悲壯。尤其是,這位剛滿三十歲的小夥子的臉頰、眉宇、鼻翼不適宜地佈滿了褐色的斑,這是上一年所沒有的。我猜想那是由於內部的某些病變造成的吧,肝斑或腎斑之類。總之,精神的光輝褪色,該是結束這種流浪生涯的時候了。 只有眼睛仍是誠懇的和憂鬱的,漢語說得更流利些了。 我想再去印度朝聖,磕頭去,大概需要十年八年,我希望你們再跟上我們,拍電視。 這一點出乎我的意料,為什麼? 因為世界上其它宗教雖然也有朝聖的,但磕頭朝聖的只有我們這個民族才有。去印度的路更遠更險,拍了片子一定會在世界上引起轟動的。 我說我們再不會拍攝你們磕頭朝聖的事了。你今生磕一次足夠,我們拍一次也足夠。我很欽佩這種精神,但我對這種方式有所保留。羅布桑布,你真的打算以朝聖作為終生職業嗎?人生中的其它事情你考慮過沒有? 他的眼睛裡閃現的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迷惘,他有些困難地說,那麼我還能做些什麼? 就像以往所遇到的情形一樣,每當此時,談話就卡住了。我已經感覺到他的無奈,別無選擇的選擇。只好說,不管做什麼,只要隨遇而安,心理平衡,就好。 但平衡也只是暫時的平衡。除非永遠居於窮鄉僻壤,永遠閉目塞聽。磕頭的時候也專心於一念,心不旁騖,目不側視。一看、一想、一比較之間,心便不平。更何況,朝聖本身就是開闊視野的交流活動。 我無權也無意指點羅布桑布你要這樣,不要那樣,我自己尚在大惑之中。我常想改變自己有多難,更何況他人,何況一個民族,一個國度,一種宗教,我們的地球? 在與羅布桑布的類比中,我注意到兩點,這是一個二律背反,兩難抉擇: 人生不能在水平的軌道上旋轉,同義反復,終比一生地重複自我,應該上升並前進;而一旦脫離了己身所處的非常環境和非常行為,是否自我的失落,尤其對我這個苦難美至上主義者來說? 換言之,當不再是「西藏的馬麗華」,這個人是否還有光輝。 回望西藏,以往的那些歲月時日,流年似水,滲入凍土層了;如風如息,蕩漾在曠野的氣流裡了;化成足跡,散佈在荒山谷地上了。 再一回望,流水不見,風息不見,足跡不見,羚羊不見狼也不見,只見風乾了的思想和青春委棄的褪了色的舊衣裳。 只見一個心臟不適、步履艱難的心力交瘁的下山者,她的行囊中,唯有一本書—— 《走過西藏》。 1994年3月1日于山東石臼初稿, 1994年4月於北京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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