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走過西藏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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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把這三本書合成一本出版了。這裡,有農村,有牧區,有古史之地,粗略地概況出了一個西藏了吧。多年來渴望一個完成,這也是行數十萬里路、搭一百回車不辭辛勞走遍西藏的動力之一。 其實遠沒有完成。 且不說尚未到達的一些地方,例如墨脫,察隅,吉隆,那些邊邊角角奇異之地,由於足力心力的不濟難再到達;即使已多次去過的熟悉的地方,由於準備不夠,難以成書。例如擬想中的《藏東紅山脈》——那一帶山紅地紅,在拉薩凡見到車身車輪紅塵僕僕者,定是昌都來車無疑——例如喜馬拉雅山脈的門巴、洛巴等民族,就認識得膚淺,在藏學之外,國際上把它稱作「喜馬拉雅文化」。聽說在那裡,靈魂的走向反其道而行之——惡者靈魂升天,善者靈魂入地——例如後藏日喀則地區,那一片古史文化的沃土,尚待開發…… 更何況還有內容方面無法彌補的不足。我並非博學者,對於歷史、宗教、經濟之道時常捉襟見肘。對於藏文化中所富含的宗教內容,不免經常性地回避,所能淺表描述者,唯有民間宗教而已。對於如恒河沙數的佛尊、千變萬化的各類護法、度母、鬼怪、靈異之類,我從來都難以辨別。況且藏傳佛教不似其它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的清晰明瞭,仿佛不管哪一時代、哪一地區的人們都可以向之添加一些什麼,弄得它什麼都是,一個大包容。我覺得研究這門宗教不僅是學問,更是一門技術。 就這樣,一個三段式構成了我十八年西藏人生—— 在我的人本主義時期,我前所未有地發現了自然和自我,在這個朝向太陽歌唱的詩歌時代,我是激越的昂揚的; 走出自我,舉目遼闊,我發現了這兒的土地和生活,在凝神於大地冥思的散文時代裡,我悲壯地感受著苦難之美; 對於這片高地生活的繼續參與和深入,當我從詩意和文采中下凡,當我注目於鄉土文化之上的社會——包括文化、經濟、政治以及國計民生的那許多領域,我就躊躇不前了。就像現在這樣子。 外來人盡可以去欣賞傳統的秩序和風光之美,但傳統正無奈地走向它的終極。老舊之物在逝去,而新的價值觀和新的思想感情正悄悄地輸入新一代人的生命之中。我看到過西藏生活艱辛的一面,看到了人們為改變不理想的生存環境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例如在藏北,人們想要局部地改善一下草場,推廣過草庫倫、乾打壘、網圍欄,以便牲畜的越冬;推廣太陽能、風能的小規模發電,甚至光電站;開發無人區,把趨於飽和超載的草場上的牛羊驅趕到新的草場……我親見這許多工作的事倍功半和虎頭蛇尾,能善始終者為數甚少。現代科技是個好東西,這一點人們已有所識。科技興藏的倡導者們曾向我描述了一個有關藏北現代牧業的神話—— 在貧瘠乾旱的草原上,建立太陽能水泵,引出地下水灌溉牧草,供人畜飲用;從國外引進優良品種,改良牛羊;抓絨剪毛,取用皮張,冬宰時除內以外,將頭、蹄、血、腸等經過初加工銷往國外…… 曾經有過無以計數的夢想,展望,從各高等學府、研究機構聘請來方方面面的專家,進行各種考察,可行性研究,各類報告、方案,美好壯麗的藍圖,令人心馳神往。由此我們體會到由理想變為現實有多難;改變哪怕一個地區的某個局部有多難。表現形式上是人才的缺乏問題,但一方面是人才奇缺,亟需人才,另一方面則是眾多人才的壯志難酬和人才流失。人才問題的背後,是否歷史的重負。 這些都是老生常談了,每到此時,就像與羅布桑布的對話一樣卡了殼。 強己所難,力不能及,這是我的痛苦之源。 由此,我總也忘不了前年在鄉下拍攝到的那群冰天雪地裡磕頭朝聖的人,忘不了這個朝聖部落的首領羅布桑布。除了某種命定的緣分外,大約還在於某種境遇的類似和同為朝聖者的類比。尤其是,我一定試圖從他那裡得到有關相同命運走向的觀照吧,不然我幹嗎總想起他。 去年歲末,在拉薩,羅布桑布打聽到我的新址,打電話說來找我呵。兩年前的秋季裡他們離開青海囊謙家鄉磕著頭來拉薩朝聖,歷時一年多,於去年冬季到達拉薩,與我們分手也正好一年了。 這一年裡,我把大半時間耗在成都的機房裡了,做十二集紀錄片《西藏文化系列》的後期,之後又完成了《靈魂像風》的寫作。而這套片子和這本書裡就分別有描述羅布桑布他們艱辛的朝聖之旅的一集和一章。 給他們放《朝聖部落》,請他們盤坐在紫色地毯上。頓時,一股濃濃的膻味彌漫開來,那是屬鄉間帳篷裡酥油生肉和煙炊的氣味。 望著屏幕上的自己,一臉掩不住的欣喜。不時地感歎,議論,也自嘲自曬。羅布桑布回過頭來說,把我想當汽車司機的事兒也寫到解說詞裡了呵! 我說,這一集我們下的功夫最大,編過了,又重新編,送到影視節上,沒獲獎;獲獎的是另外一集,很遺憾。但是,這一集片子就要賣到歐洲去了,你父親的歌兒也走遍了世界,看過片子的都無不驚異,很感動,都記住了「黑色的大地是我用身體量過來的……」還有些人想知道朝拜過拉薩以後你們又去了哪裡,還將要做些什麼,總之關心你們的命運。在成都做片子的時候還和孫亮合計過,將來再去囊謙拍你,拍和你一道朝聖的那些人。 羅布桑布什麼時候都從從容容,慢條斯理。他就這樣平淡地介紹了這支十八人的朝聖隊伍的各自去向。去年到達拉薩,在大昭寺還過願之後,就已自行解體,各奔前程了。管家多爾丹從原路返回,牽上沿途寄養在老鄉家裡的馬和犛牛,回了囊謙;仁欽羅布一家、次仁和英索母女以及胖尼姑他們搭車沿青藏線回到家鄉;昌都江羊拉姆四姐弟繼續向西南方向朝聖;羅布桑布的父母及外甥留在了拉薩,他則和年輕力壯的江羊文色他們一路去了藏南、藏西幾座著名寺院朝聖,隨後又去了藏東一帶神山,轉山朝聖。那兒森林茂密雲霧鐐繞。雖然不是磕著頭去的。也搭車也徒步,跋山涉水,從那一臉的風霜痕跡足見其旅途之艱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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