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紀實 > 在大漠那邊 | 上頁 下頁
四一


  坐定以後,總理問我:「一同回來的不是還有一個翻譯嗎?哪去了?」我答:「他回家了。」總理立即面色一沉,濃眉猛然一蹙,嚴厲地問:「誰讓他回家的?」我看了看符主任,總理隨即轉向符更嚴厲地問了一遍。符浩回答是他讓走的,因為那個翻譯沒有到過現場,也不瞭解有關情況。總理說:「那也不行,飛機摔掉了他總知道吧。」批評符浩:「你當過兵嗎?你會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符浩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瞭解總理是知道他過去在部隊工作過,1950年7月,他奉派到蒙古擔任臨時代辦籌建使館時,總理接見他還半開玩笑地說過:「已經是外交官了嘛,怎麼還穿軍裝?」此刻總理問他當過兵沒有,分明是批評他警惕性跑到哪裡去了。他立即說:「我馬上把賀喜找回來。」說完就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電話去了。

  總理的嚴厲態度,使我剛剛平靜下來的心臟又急促地跳起來,因而愈加感到緊張。總理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嚴厲呢?後來知道當時林彪的心腹幹將,包括黃永勝、吳法憲、李作鵬、邱會作這「四大金剛」,一個都沒有處置,中央對林彪餘黨的能量有多大也不夠清楚,怕林彪摔死的消息走露,會迫使這些人鋌而走險。9月14日,駐蒙古使館一位回國休假的幹部,離開使館前得知有一架中國的噴氣飛機在蒙古境內溫都爾汗附近墜毀,機上九人全部死亡。他到了二連邊防站,向王站長講了這個消息。這當然是一件大事,王站長立即把這消息向內蒙古軍區報告,然後這消息逐級上報到北京軍區及總部。總理得知後,立即指示這個幹部所在的單位將其隔離,並限令北京軍區採取緊急措施,讓已知這個消息的二十六人誰也不許擴散。當然總理這個指示也傳達到二連邊防站,無怪乎我回國路經二連時,王站長不敢詢問蒙古境內的情況。

  我坐在那裡口渴得直抿嘴唇,總理看出我的緊張心情,溫和地說:「喝茶嘛,這是很好的龍井茶,多喝一點。」還一再打桌鈴讓服務員給我添茶。總理服下護士送來的藥片以後,開始像談家常一樣,問我姓名、年齡、籍貫、參加革命時間、工作經歷,一一親自記在紙上,當聽說我1948年就來到中央機關,贊許地點了點頭。我的緊張心情逐漸鬆弛下來,一面回答問題,一面注視著總理。我在中央機關工作二十餘年,多次見過總理,但坐在他的身邊直接彙報還是第一次,這是多麼難得的機遇啊。總理穿著一件灰白色的中山裝,相當多的頭髮已經花白了,面龐也不像過去那麼豐腴,而是比較清臒白皙,幾小塊老人斑顯得較為突出,濃眉下的雙眼炯炯有神,不時注視著我,像是要透過我的話把腦袋裡的思維抓住。他手上的老人斑似乎更多一些,右手放在膝上時,可以看得出手指有些輕微顫抖。由此證實了一個傳說,1967年夏天,外交部以姚登山為首的造反派,在王力、戚本禹等人支持下奪了外交部大權,總理怎麼說服也不聽,被氣出心臟病來。

  總理問過我的個人情況以後,要我開始彙報。這時,服務員端來一碗熱湯麵勸總理吃一些,說從早晨一直還沒有吃過東西呢。總理說現在顧不上,聽完彙報再吃吧。

  我首先彙報蒙方對中國飛機失事事件的態度和雙方會談的經過。總理聽完,頭仰枕在沙發上,半思索半自語地歸納蒙方態度的特點,然後抬起頭來朝向我:

  「就是說蒙方還是比較友好的?」

  「是的,從幾年來中蒙關係看,這次是比較友好的。」我回答。

  「好吧。你談談現場情況。有沒有帶地圖來?」總理問。

  「我標了一張現場位置圖」。我說著就跟著總理站起來,走向那張方藤桌,把這幅二百萬分之一的地圖攤開,外交部的幾位領導也圍過來觀看。我指著地圖上標出的紅圈,講蘇布拉嘎盆地位置,及其與溫都爾汗、烏蘭巴托、我國國界的距離。

  總理問:「離伊爾庫次克多遠?」我答直線距離七百多公里。

  「我國的山海關在哪個方向?」我回答說在圖的右下角。

  「多倫呢?貝勒廟呢?」我指出了這兩個點在地圖上的位置。

  總理立著右手掌從山海關開始,沿著這兩個點到溫都爾汗,用力地向前一畫,並微微地點了一下頭。我立即吃驚地意識到,飛機是沿著這條航線飛出去的,而不是由東北飛進關內,這絕對不會是迷航,而是叛逃,可能機組人員裡有叛徒。

  回到座位剛剛坐定,從門外進來幾個人,第一位是總政主任李德生,第二位是空軍司令吳法憲,第三位是空軍副司令兼民航總局局長鄺任農。我站了起來,總理只向我介紹了李主任。我注意到,李主任穿的是一套布軍裝,腳上穿著一雙淺口布鞋,而鄺局長和吳司令都穿的確良軍裝和皮鞋,整整齊齊。這時,已是9月22日淩晨1點鐘了。

  「好吧,你繼續彙報吧。」總理說。

  我開始講失事飛機的情況。當我講到飛機肚子擦草皮著陸時,鄺任農插話:「軟地面不能放起落架,放了起落架就會像釘子一樣紮進地面,飛機要翻筋斗的。」總理馬上制止了他的插話。我借機仔細看了看剛進來的三位領導,李德生主任和鄺任農局長都神態自若,而吳法憲司令卻面色蒼白,呆若木雞,加上穿得很板正的軍裝,人又那麼矮胖,像個塑在座位上的泥胎。

  我按提綱講下去,總理似乎對失事飛機不大感興趣,聽著聽著閉上眼睛打了一個盹,我隨即放慢了語調,他馬上輕微地晃了晃頭,眨了一下眼睛,又神采奕奕地聽著。這一瞬間,我看到了總理面容上堆集的疲勞和憔悴。後來得知,不僅「文化大革命」這幾年幾乎熬幹了他的心血,而且這一次從9月12日下午,一直到14日下午接到駐蒙古使館關於機毀人亡的電報,總共五十多個小時基本上沒有合過眼,此後睡眠也很少,這怎麼不令人心力交瘁呀!何況總理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

  我講到機翼根部那個大洞,懷疑是防空導彈打的,但是洞口朝上,下面沒有穿透,而且洞口鋁刺並不規則,所以難下結論。總理點了點頭說:「這個要好好研究研究。」我一面講一面把相關的照片遞給總理,他看後分成兩疊放著,還不時地在有的照片後面用鉛筆做了注記。我拿起一張照片,彙報說這是飛機上一床標有PIA字樣的小型毛毯,估計縮寫字是巴基斯坦國際航空。總理點頭說:「對,是巴航。」我當時理解是這架飛機去過巴基斯坦,後來才知道這架飛機與其他幾架「三叉戟」飛機一起是從巴基斯坦買回來的。

  §總理的關注

  當我講到死難者屍體時,已接近22日淩晨2點鐘,總理精神異常貫注,已看不到一點疲勞的影子。我按編號一具具屍體詳細講,他一張張照片仔細看,有時還戴上花鏡反復看,其中有幾張照片他看了之後,眉毛一挑,頭微微一偏,像是一種比較欣賞和滿意的動作。我當時想這難道是認為照片拍得不錯嗎?他把這些照片全部看過一遍,然後攏在一起,用曲別針別起來,並附上紙條寫上一些字。我遞給他我們在現場墳堆前默哀的照片,他看也不看就放到另一疊裡。我愈加感到死難者中間有問題,但當時怎麼也沒想到會是一個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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