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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無名無姓,按號下葬

  這些屍體姿態各異,共同點是基本上都仰面朝天,而且大多數頭部向西,只有5號屍體頭部朝東略偏北,8號屍體頭朝北略偏東,9號屍體頭朝東,對著機頭。他們的傷痕,看來多是皮肉挫傷,骨骼折斷,肢體變形等摔撞傷。從直觀中推測,飛機著火爆炸時,有些人當場摔死炸死,有的則只是摔昏而有下意識,至少2號和9號是這樣,他們似乎在無情的草地大火中掙扎過,但由於燃燒加窒息,最後仍然逃不脫死神的擺佈。他們的衣服,除1號猶存布上衣,4號猶存皮夾克外,其他全部燒光。說明的確良一類化纖衣料極易著火。2號、7號胸前柏油狀物質,據後來聽行家說,是的確良軍裝燃燒所致。為什麼每具屍體都紅脹如蠟人呢?事後我請教過一位外科醫生,他說燒死的人往往伴隨一氧化碳中毒,屍體皮下泛櫻桃紅色,如果人死而皮膚未焦,內臟未壞,放置時間稍長,就形成皮下水腫,變得亮晶晶的,像是蠟塑的人,而且看去顯得比較年輕。當然,這與氣溫也有關係,天熱很快腐爛,就很少有這種現象了。

  我們注意到,每具屍體手腕上都沒帶手錶,詢問蒙方陪同人員,據講在草地上揀到九塊手錶,個別燒壞,大部完好,有的還很名貴,已單獨保管起來。我們還注意到,具具屍體腳板都是光光的,按說有人穿著結帶子的皮鞋,可能燒壞,但不容易甩掉。後來一位常乘國際民航的外交部信使告訴我:飛機迫降擦肚皮著陸時,衝撞扭曲很厲害,機上乘客必須事先把身上硬東西,如手錶、眼鏡、鋼筆、手槍等拿掉,以防衝撞時紮入體內,鞋也要脫掉,這不僅怕衝撞時腳被掛住扭傷,而且因為飛機落地,緊急出口放下充氣滑梯,人們下滑時一般都要光腳,免得硬鞋底把充氣滑梯劃破,或者一旦被絆住人要翻筋斗。

  在我們察看一具具屍體的時候,蒙古士兵在每具屍體旁放了一口白茬棺木。這些棺木是蒙方連夜趕做的。近11時,開始入殮,雙方人員都在場注視,蒙古士兵將每具屍體用白布裹身,按編號順序裝入棺材。9號屍體身軀高大而兩手上舉,裝進棺材不能合蓋,蒙古士兵請示是否可以折斷。高陶布司長看看許大使,許大使痛苦地點了點頭。只聽喀吱喀吱的骨折聲,入耳森然,之後兩個士兵按住棺蓋,釘上釘子。屍體裝殮完畢,用汽車拉至昨夜挖好的長十多米、寬三米、深一點五米的土壙邊,雙方人員站立四周,默默看著蒙古士兵移棺下葬。

  棺木按編號順序由北而南一具具放下去,棺與棺間留有大約二十釐米的空隙。每具棺木的頭頂豎立高出地面的木牌,上寫紅色阿拉伯數字編號。按蒙古的習俗,應在每具屍體上覆以長條黑布鑲以紅邊,然後蓋上棺蓋,由於時間短促,入殮前來不及準備,遂在九具棺木上橫鋪整幅紅布,上面再覆以稍窄的黑布。為此高陶布司長還表示歉意。最後,許大使和高陶布司長、桑加上校分別執鍁填土,接著我和小沈、小王也執鍁填土。然後,蒙古士兵鏟土封埋。因堆墳需要一段較長時間,蒙方邀我們到大轎車上繼續昨夜的會談。

  中午12時墳已堆起,略高於地面。許大使詢問蒙方,昨夜提出的關於墓碑和放紀念物問題是怎樣考慮的?高陶布說墓碑暫不定,紀念物可以從飛機殘骸中選一樣東西,不寫字。小沈出主意,把寫有「中國民航」四個大字的兩截機翼放在上面,蒙方推說那個東西太大不容易搬動。小王說不如把從機尾上炸掉的那個發動機進氣口環搬來。高陶布和桑加互換眼色後表示同意。蒙古士兵用汽車把進氣口環和環中間的分流錐都拉來放到墳頂上,一眼望去不銹鋼的環和中間尖朝上的分流錐,明晃晃的十分扎眼,這不僅可作為永久的紀念,也是一個顯著的航空標誌。

  最後,許大使和我以及小沈、小王一起向死難者致哀,站成一排畢恭畢敬地三鞠躬。蒙方人員統統避開走遠,我急忙攔住蒙通社一位記者,讓他用我的相機拍下這一場面。事後看來,蒙方對死難者身份同樣缺乏應有的估計,失掉了這一對他們很有宣傳價值的鏡頭。他們明白真相以後,肯定要後悔的。

  這些無名無姓的死難者的遺體,後經查證:5號是外逃的副統帥林彪;8號是他的妻子、林辦主任葉群;2號是林、葉的兒子「老虎」林立果,空司辦公室副主任兼作戰部副部長;3號是他們的死黨劉沛豐,空司辦公室副處長。其他遺體,1號是林彪的專車司機楊振剛;4號是機組空勤特設機械師邰起良;6號是機組空勤機械師張延奎;7號是機組空勤主管機械師李平;9號是機長、駕駛員潘景寅,時任空軍專機師副政委。

  §最後的告別

  將近12時半,安葬處理完畢,許大使和小沈同蒙方主要官員先回溫都爾汗。

  我和小王又驅車回現場,進行測量和補充拍照。國內發來的指示電報,一再強調要拍照作證,看來國內肯定要進行仔細研究,況且飛機尚不能排除被擊落的可能性,我和小王都有這樣的意識,在現場務必把第一手資料盡可能收集齊全。可是,除了機翼上那個大洞之外,哪些殘骸是有力的證據呢?在缺乏應有的空難知識的情況下,只有不漏掉任何一個較大的殘骸碎片,並測量其相互距離,按方位和距離把它們串連在一起,爭取繪成一張像樣的現場示意圖,才能對國內研究起到重要的參考作用。

  我們從飛機擦地著陸處開始,沿中軸線南行。蒙方陪同人員沒有緊跟我們,而是在機頭殘骸附近,遠遠注視我們的行動。由於除了指北針以外,沒有任何測量工具,只好在確定南北方位後,以大塊飛機殘骸做標誌,三步相當於兩米,一路跨步測量。我在50年代曾學過場地簡易測繪,現在派上用場了。小王沒有學過這種測量方法,但他領會和掌握很快,因此我們進展順利,縱和橫的結合點,幾乎不需要做什麼修正。與此同時,我又將昨天已拍照過的大塊殘骸,重新定點拍照,小王記下所拍物件的名稱、距離和方位,以及膠捲的編號。我為自己50年代迷上了攝影技術而感到自慰,今天總算「一顯身手」了。也感謝國內發給「萊卡Ⅲ型」(當時聯邦德國最新式的)這樣高級的照相機,這次充分發揮了作用,共拍攝了七個膠捲。加上小沈拍攝的三個膠捲,共有三百五十多張照片,留下了歷史性的見證。

  後來聽中央專案組的同志說,現場步測示意圖和這些照片,對中央同志瞭解情況,以及空軍專家組分析判斷飛機墜毀原因,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什麼能比自己的工作成果得到承認,得到肯定,得到褒獎,更令人高興呢?我感到可惜的是,使館沒有配備電影攝影機,否則,拍上一部電影紀錄片該多麼有價值!

  我們步測走到昨天察看的那堆什物旁,小王指著兩個黑色人造革手提包說:「咦,怎麼昨天沒見這兩個包?」我問蒙方陪同人員,得到的回答是昨天就放在這裡。我俯身察看,一個是扁平的工具包,裝的是扳手、鉗子、螺絲刀等修理工具;另一個是機關人員用的文件包,拉鍊沒有完全拉開,裡面也有一些工具類東西,但其中有一把手槍,還有一支像是昨天見過的微型衝鋒槍。這樣一來,在現場發現的手槍已有七支,微型衝鋒槍兩支。因為急於向機頭方向步測,對這兩個包沒有打開細看,只各拍了一張照片。在機頭殘骸附近,著重察看和補拍了有「民航」字樣那截機翼的大洞。並到二百米以外草叢中,拍照了那個一點損傷痕跡也沒有的飛機輪胎。

  工作完畢已到下午2時,登上汽車,開向現場以西的慢坡,我讓司機折往埋葬死難者的墓地。我和小王來到墓前,望著一堆黃沙土的新墳和1至9號的木牌,肅穆地站了一會兒,心中默念:「來跟你們最後告別了。」墳堆得扁平,土不夠高,我跟小王說:「最好明年春天,咱們能來培培土。」小王點頭並補充了一句:「聽說這裡野狼很多,可別讓它們把墳扒了。」

  汽車向南開去,我探頭車窗外,往回又看了一眼那明晃晃的發動機進氣口和導流錐。

  回溫都爾汗的路上,極度緊張後的疲勞重重襲來。來現場前的9月14日夜,我沒有睡好,9月15日夜至16日淩晨,由於舉行第一輪會談,睡了不到4個小時。為了抵禦困倦,我這個從來不抽煙的人,在車上猛抽了兩支中華煙,然而仍然支持不住,儘管汽車顛簸得厲害,也不由得昏昏入睡。一覺醒來,已到了克魯倫旅館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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