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紀實·歷史紀錄 >  | 上頁 下頁
七一


  我根本站立不穩,在紐卡斯爾火車站外面的大街上不住跌倒,後來被警察帶走。他們把我送到當地救世軍的門口,對我說:「到那裡面去睡過了醉勁再出來。」我按響了門鈴,門開的時候我差不多是一頭栽進去的。將近一年以後我才再看到白天的世界。有人給了我一杯甜茶,我用這條又送下了更多的安眠藥,好逃避我的恐怖感。我在地板上睡死了過去。當我又一次滑入湮沒無聞的狀態之際,在我的想像中,巨大的螞蟻正從地板上爬過來要吃我。

  一天多以後我被穿著救世軍制服的頭頭叫醒了。他氣極了,嚴厲地說:「別再這麼幹了,不許死在這兒!」我像個迷路的孩子,把手伸進口袋裡,把最後的幾粒藥丸交給了他。現在不再有毒品了,只有穿著肮髒的牛仔褲、跑鞋和綠色T恤衫的我。

  「現在到了祈禱的時候了。」頭頭說著把我領向公共休息室,那裡面已經面向著講臺放好了三排破舊的椅子。臺上有一架舊鋼琴,蓋在上面的灰色毯子剛剛被拿掉。六個穿著一塵不染的制服的救世軍工作人員開始唱起了《光榮光榮,哈利路亞!》房間裡開始充滿了生氣。強制參加的、由三十個老流浪漢構成的會眾個個放聲高唱起來。唱完每一首歌後,一個白頭發的老頭就高抬起雙臂叫喊道:「讚美上帝!」正在熱鬧之時,音樂停了下來,彈鋼琴的那個帶著角質框眼鏡的瘦女人走到台的中間,開始向安靜下來的會眾佈道。「上帝在這裡,上帝是我們的救世主2」在佈道結束時她高喊著說。現在那個老頭子喊得更響了:「讚美上帝!」所有的救世軍工作人員應答道:「願上帝與你同在,肯尼思。」這樣結束了祈禱。禮拜結束,上帝離開了這間屋子,毯子重又罩在了鋼琴上,一台舊電視機被推了出來,我們大家都留在那地瞪著屏幕,也不管電視機是開著還是關著。

  在這間大屋子的另外一頭髮食物的小門前是吃飯的地方,有大約十張桌子和許多紅塑料椅子。響鈴時,三十個疲累的老頭拖拉著腳步走過去坐在桌子前吃飯。兩片麵包,一塊陳奶酪和倒在白鐵杯子裡的茶。然後回到屋子的上帝那一頭,坐在軟一點的椅子上,一直到該睡覺的時候。

  從晚上七點鐘開始,每一小時響一次鈴,然後把宿舍門鎖打開五分鐘。你一旦決定去睡覺就不能再走出來了,要在裡面呆到早上。宿舍裡滿滿地塞進了三十幾張鐵床,每張床上有一條薄薄的灰毯子和一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枕頭。在我的枕頭上面,前一個流浪漢的腦袋留下的凹坑和他的腦子一樣空空如也,正等著我把頭放進去呢。

  早上我們沉默著蹣跚地走到桌子和紅椅子那兒去吃千篇一律的早飯。一條乾巴巴的香腸,盤子另一邊是大約二十粒烤豆子,兩片麵包加一貫的一白鐵林溫吞茶水,這就是全部早餐。吃完後我們就坐到吃午飯,坐到吃午後茶,坐到睡覺。在這一片空虛之中,淮一的變化是下午三點鐘時給上帝的時間,在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裡整個屋子充滿了生氣。上帝每天從來不遲到,隨著時間的過去,我也唱起了讚美詩。沒有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出到外面去,大家甚至連話都不說。我們全都這麼整天坐在上帝的椅子裡,天天如此,半睡半醒,什麼也不想。

  這個慈善機構比起龐德巷來差得太遠I,相比之下龐德巷簡直像個假日俱樂部。這裡沒有免費的衣服,蝨子是這個集體的一部分。因為紐卡斯爾是個安靜的小城,又不是通行要道,住在救世軍裡的,大多是當地的老人,根本沒有離開的希望,只是在那裡等死而已。

  起初我還能聞到這些老朽身上的臭味,但是很快我就成了這個臭味的一部分。和別人一樣,為了安全的緣故我從來不脫衣服。有一次我把襪子洗了,結果被偷走了,我只好許多天沒有襪子穿,直到頭頭給了我一雙灰色的襪子。「別再把這雙給丟了,」他說,「不會再給你了。老穿在腳上吧!」脫鞋睡覺的人抱著鞋睡。刷牙、梳頭、洗澡都是歷史了,在活死人的世界裡什麼都失去了意義。

  有一個長得很像比利·邦特的肥胖的流浪漢腿痛得非常厲害,從上帝的椅子到吃飯的地方這二十英尺路程要走半天。他和別的人一樣,從來不說話,但是幾個月後他問我,在穿過房間時能不能扶著我走。

  我們這些迷失了的靈魂被共同的空虛連結在一起。我們都沒有事情可做,沒有人可以寫信,沒有人可以打電話,沒有事情可以遲到,甚至也沒有事情值得從床上起來。我們誰也不是一夜之間就落到這個地步的,我們並不是天生的流浪漢。我們每一個人都來自某個地方,有過媽媽爸爸,甚至妻子兒女。對於我,這裡是多年吸毒後的終點站。我永遠感到疲累不堪,仿佛在看著自己的葬禮卻又得不到允許爬進棺材裡去。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地道,更不用說有亮光了,這裡有的只是虛空。我的精神已被摧毀,我已經放棄,不再希望得到任何東西,甚至是毒品。在每天結束的時候邦特總是對我說:「好了,又打發掉了一天,又少了一天要去過的日子。」

  有一天早上,所有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都在肯尼思的床旁。忙來忙去的。這個白頭發的虛弱老頭在夜裡死去了。他平躺在床上,兩隻手舉過頭放在枕頭上。所有的流浪漢都聚集在他的床邊,一起高舉起胳膊同聲高喊:「讚美上帝!』」我們一個其他的字也沒有多說,轉身拖拉著腳步去吃另一頓香腸和二十粒豆子的早飯。就像肯尼思一樣,如果有人在夜裡死了。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把遺體搬走,屍體早就僵了。又一個可憐的屍體,埋在一個沒有標誌的墳墓裡,甚至沒有送葬的人在場表示知道他死了,羅別說哭化了。死亡僅僅意味著從活死人搬到已死者中間。那天在祈禱的時候每個人唱的聲音都比平時大,但是不再有人高喊「讚美上帝!」了。這和肯尼思一樣成為了歷史。

  他的死把我從整天像個半睡半醒的呆坐著的僵屍的狀態中喚醒過來。在救世軍呆了十個月後我開始再一次想到外面的生活。每天早晨我開始照顧所裡的鏡子,不斷對自己說:「你一定要出去,出去!」這種自我催眠術似乎有點作用,幾天後我第一次離開了那座建築。

  那是個清新的春日的早晨,我沿著海邊步行,在過去一年中看慣了潦倒虛弱的人。這時看到這樣多的新面孔,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看著一群打魚的人,在有一個人打上來了一條魚後一起開懷大笑。把所有那些老流浪漢放在一起也沒有在陽光下扭動著的那條魚有生氣!突然我害怕了起來,開始往回跑,正好在祈禱前回到了救世軍。我坐了一會兒,但是當高聲響起鋼琴和讚美上帝的歌聲時我的勇氣回到了身上。在大家仍在唱讚美詩時我離開他們又走了出去,但這次我走過了打魚人,繼續向著半英里外的小城走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