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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沒人敵得過時間的鐮刀

  西藏人絕不殺生。他們與大自然的萬物平等相處,從沒有感覺作為人在其中的優越地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站在生死的角度都是寶貴的、平等的。人類應與自然萬物共生共榮。

  佛教告誡人們,人死可以再次轉世,既可轉世為牛、羊、豬等牲畜,也可轉世為人。同樣,牛,羊、豬也能轉世為人。人只是六道輪回之一(六道輪回,這才真是生命的大流浪)。記得一位小孩指著天上的鷹對我說:「叔叔,那只鷹也會把我的眼睛叼走嗎?」我無言以對。有生必有死,這是天律,人只有順從。莊子面對亡妻擊鼓而歌,那是他對生和死的大徹大悟。這位聖人,臨死前告誡門生,把他的屍體拋到荒郊野外去,曝屍黃土。他的門生不願意,他反問:讓牲畜吃也是吃,埋在土裡計螻蟻吃也是吃,為什麼一定要給螻蟻去吃?雨越下越大,草地和低矮的樹叢都在喃喃自語。我打著手電,第一個走上那座山坡,我看到了凸凹不平的一個大石坡,石頭上濺滿了膩膩的一層浮油。一件破爛的衣服,一隻黑布鞋……這個生命的消失地,自然、荒蠻、原始,一個荒蕪淒涼的大石坪而已。

  雨在對面山上落,雨在峽谷下面落,雨在來路上落……雨打在這塊石坪上,濺起輕輕的水霧,是天在落淚嗎?靈魂無語,與我只隔著薄薄的一層黑暗。我如何闖進了這個無聲無息、卻有呢喃四起的世界?夜的雨淒然而清涼,流到了我的臉龐和手背上。死亡就在我的腳底。

  「我……看到黑夜吞掉偉麗的白日;
  看到紫羅蘭失去了鮮豔的青春,
  貂黑的鬈髮都成了雪白的銀絲;
  看到昔日用繁枝密葉為牧人
  遮陰的高樹只剩了一根禿柱子。
  夏季的綠秧都紮做一捆捆收成,
  載在柩車上,帶著穗頭像白鬍子——

  ……

  甜美的生命總是要放棄自己,
  見別人生長,自己會迅速凋謝;
  沒人敵得過時間的鐮刀……」

  「就連金石,土地,天涯的海洋,
  最後都得消滅在無常的威力下,
  那麼美,又怎能向死的暴力對抗——
  看她的活力還不過是一朵嬌花?

  啊,夏天的芳香怎麼能抵擋
  多少個日子前來猛烈地圍攻?
  要知道,算巉岩鞏固,頑石堅強,
  鋼門結實,都得被時間磨空!」

  三百多年前的濤人莎士比亞對死亡發出了無可奈何的感歎,他一生部在感受著死亡的恐懼和死亡的無所不在。他的感受還在文字裡,穿越時空向我們傳達著。然而,他和他的恐懼早已灰飛煙滅了,連白骨也都成泥,連死亡也死亡了。今天,我吟誦著他死亡的詩句,明天,就是別人來吟詠我的死亡文字了。

  此刻,我的腳下,死亡就是這片冰冷的岩石和岩石上冷冷的雨滴,冷冷雨滴上洗不去的浮油,浮油之上的形體毀滅;死亡是一個凝固的時間,時間堆砌的深谷,深谷裡三百多年前的舊死亡,疊壓在昨天的新死亡下,猶如薄薄的雨衣又把我們包裹;死亡就與雨滴一起在我們的身軀之外流淌著,時間卻在我們身軀的裡面流動,一分一秒是我們不斷衰敗著的軀體。

  皈依佛門,是對於死的無可回避的回避。禪宗以物我雙忘、空明見性的修持來超然於個體生命之外,以圓寂和坐化來超越於生死。道家以求取長生不老藥而東海放舟、密室煉丹,最後錯把自己當成了仙人,可以白須飄飄,洞中七日等同世上千年。喇嘛們堅信六道輪回,視死如歸,置生死於度外……宗教,無一不是死亡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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