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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古格 文明的碎片

  到達禮達的第二天,我們去古格遺址。

  阿裡行署專員帶著地區文化局長,劄達縣縣長、縣文化局長一幫人與我們同行。專員是來參加一個建塔儀式的,順便去視察遺址的保護情況。

  車出縣城,遇上了塌落下來的土林,路被堵死了。一幫民工正在加緊清理。

  縣文化局長達珍下車一個個收了我們的身份證,說回來時我們要向她交六十元錢的參觀費。身份證留作抵押。

  自從進入土林,我就失去了方向感。昨天,我們明明是由東向西進入土林峽谷的。過了象泉河,往相反的方向進入縣城時,落日卻出現在前方,它又到了自己升起的地方。這天去劄不讓遺址,走的又是一個方向,不記得是否過了河,縣城卻出現在對岸。我不清楚自己是在象泉河的南岸還是北岸,也不知車往東開還是往西開,土林如同一個迷魂陣,唯一的參照物只有天上的一輪太陽。

  路還在修,我一個人跨過塌方,沿象泉河向前走去。

  開闊的河谷。嘩嘩的河水,牛奶一樣清新的空氣。明晃晃的陽光下,土林木刻般黑白分明,那黑色陰影就藏匿了遠古的時間,令人遷想。我的心境沉靜如海,心緒卻飄然似風。聽著腳步叩響泥土的量音,我步入一片空明。

  太陽變得火辣的時候,路通了,豐田車追了上來。

  乘車沿著象泉河岸繼續前行,不久,汽車走下了更加寬闊的幹河床。河谷中生長了一種似灌木又似樹的低矮植物,當地藏民稱之為「Z」。這是劄不讓一帶唯一的植被。

  遠遠地出現了一個村莊,穿過村莊,又橫過另一條幹河床,一座高高的土山出現在藍天白日之下。

  粗一看,它與其他山沒有什麼兩樣。走近了,才看到山體上密密麻麻的洞穴。刺眼的陽光下,洞口黑如墨汁。

  山上和山下有一道道泥土的牆,有的塗成了深紅色。整個山體像蜂窩似的,這是一座幾乎被掏空的山。

  直到車在山腳下一處泥屋前的地坪裡停下來,才看清泥土的斷壁殘垣觸目皆是。它們十分壯觀地赤裸裸地展示在猛烈的日光下,讓我聞到死寂的時間,悄無聲息,空洞無物。

  從城堡的選址和構築來看,這是一個典型的戰爭年代的產物。城堡完全是為了戰爭的需要而修建的。

  推開一扇咿呀作響的大木門,踏上殘損的臺階,古格城堡就真實地出現在面前。

  這座消失了近四百年的古格城堡,像中美洲的瑪雅文明、意大利的龐貝古城一樣,它們都是在其文明鼎盛時期突然遭到滅頂之災的。正是因為這突然的變故,一切都保存下來了。其後的幾個世紀,人類幾乎不知道它的存在,更沒有後人來破壞它的建築和街道,修正它的文字和宗教,篡改它的壁畫和藝術風格,它們甚至保留著遭到毀滅時的現場。只有歲月的風霜交替,給它烙上自然的滄桑。

  世事無常,許多事情冥冥之中似乎又都遵循著某種天道。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正是佛教走向極端,其影響足可以與王權相抗衡時,悲劇就已經悄悄拉開了序幕。

  據考古統計,這座山頭上共殘存有四百四十五座各類殿堂和房屋,洞窟有八百七十九孔,碉樓五十八棟,各類佛塔二十八座,防衛牆十道,塔牆一道,暗道四條。遺址分佈面積達七十二萬平方米。一座高三百米的荒山,幾乎是洞挨洞、房疊房。

  城堡山坡及山腰以下,大多是民居,房屋開間不大,洞穴亦不深。寺廟也集中在這裡,保存完好的神廟有四座,依次是白殿,紅殿,大威德殿和度母殿。這一帶應該是世俗社會,百姓的起居場所,不少洞窟內,被煙火熏過的洞壁,依然黑黢黢的,洞中的泥土裡有石鍋、石臼。古格臣民市井生活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

  山腰之上,山勢陡峭,抵近山頂處,四面懸崖,只有一個洞口可直通山頂。洞是堅直的,洞內挖了梯級。這裡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上了山頂,視野突然開闊無比,土林盡在極目之中。山上現存一座壇城殿。山頂房屋部為大開間。這裡應該是王宮和王國的酋腦機構所在地、夏宮在這一片廢墟中小知去向。冬宮則在上山不遠處,是一個地宮高寒的冬季,只有地下才能保暖。打開一扇小小的門,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洞口幾乎垂直而下,像一口井,裡面又暗又涼。一條鐵索貫通上下,必須用手抓住它,方可沿陡梯下到底部。

  我一個人往這黑暗的深處一步一步探身下去,腦子裡不時閃出不祥的念頭,竟害怕遇上古格人,或者是他們臨死時猙獰的面目。就是一聲浩歎,都可以把我驚出一身虛汗。

  只有黑暗,只有我摸索的聲音在空空回蕩。我似乎在往那個遙遠的年代下滑著,我分明感到了一股森森的氣息。

  同行者都已下山,光C起初還跟著我往洞內下了幾步,見大家都沒下來,他也退了出去,與他們一起走了。現在,整個山頭只有我一一個人了。

  我站在半空中,猶豫不決。我聽到心臟突突跳動的聲音。我不能想像,西藏電視臺的朋友張焰,為了拍古格的片子,他一個人在山洞裡呆了兩個月。那可是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就守在這裡,守望著一片荒蕪,什麼都停滯了,只有鬍子在瘋長。自拍的照片上,他簡直成了一個野人。在這樣的環境,你沒有可能回到現實,你不能不感受到三百五十多年前的王國,他們的幻影總是若有若無,總在你腦子裡晃蕩。你在那片鏽濁的時間叢林吧,時時面對著靈魂的申訴。你得時時提醒自己,否則,你就會發現自己在自言自語。那是一種神秘的力量,那些提問憑空而來。我那時就恍然聽到了詢問,有一種力量迫使我回答:自己來於何方,為何到了這裡。同時,我的腦子裡也在向自己提出問題:他們穿的什麼衣服呢?國王下山不是要穿過臣民嗎?臣民回不回避呢?

  下到洞底,一個更大的洞橫在面前。洞的兩邊套著一個個洞穴。洞的深處仍是黑咕隆咚一片。向外的洞口,射進一束束強烈的陽光,一股股清新的山風沖了進來。那外面才是現實的世界。

  我俯時將頭探出洞外,腳下是萬丈深淵,對面同樣一座陡峭的山。山後是無邊無際的土林。薄薄的洞壁只要我一用力,砂土隨時可能破裂,塌落下去。頭一暈,倒吸一口冷氣。我不敢停留,又攀著鐵索往上爬。我承受不住一個人面對著它的巨大壓力和吸力。

  山上,還發現了一條暗道,它與後山的碉堡和兩眼泉水似可連通。它可能是取水的密道。

  我不明白,這麼寬闊的同土,為什麼百姓、貴族和軍隊都要擠在一個山上?以致于寺廟、民居、宮殿和碉樓,城牆擠作一堆。果真是戰爭一觸即發,或者是戰亂隨處可見,那為什麼不建立一支強大的軍隊?為什麼只知道被動的防禦?為什麼毀滅得如此慘烈?這些是否又與佛的教旨有著什麼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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