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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深入藏北無人區

  措勤再向北,山低矮了,起伏的草原變得無邊無際了。

  這是一塊更加神秘的地方,人類的足跡鮮有踏足這一領域的。巨大的號稱世界第三極的西藏,在這裡進入了它自己的極地。嚴酷的自然環境已不適應人類生存,這裡是屬￿野黃羊、野犛牛、野馬、野羚羊、野驢、盤羊、岩羊和狼的世界。草原上的草極其稀薄,近看像荒漠,幾乎不見草,用手拔,不到一寸的如同松針一樣的草葉極富韌性,它帶出的根卻長達二三寸。草原只有當放眼遠望時,它才是綠色的,而近處的土地上都是白色的石子。

  我們剛出措勤,地平線一側的山坡上,一條炫目的光帶像黃金一般閃著金光,它使整個草原變得明亮。

  不久,藍得發黑的天空俯衝而下,重重撞擊在斜向天際的草原上。我們在綠色與藍色兩大純潔的板塊間深入,空間像數學中的數列一樣無窮無盡地在兩天色塊間拆開、展現,好似在衝刺世界之盡端。

  這裡,連西藏人也極少來,拉薩人談起無人區,也像西半球的人談到世界屋脊一樣陌生而遙遠。由於高寒、荒涼、僻遠,舊時代這兒曾是「自由民」居住的地方,藏北有句老話:進了無人區,地方沒有名字,人不分身份地位。就是現在,哪怕你官再大,這裡的人也不會把你當一回事,更沒有彎腰吐舌之類的謙卑禮節,無人區之冷,則可用一句話來形容:吐一口痰,半空中就冰凍了,到了地下則成了一根冰柱。舊時藏政府有正式行文記錄:某日,一個藏兵領命前往北方察看,回來報告說,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沉沉的藍天和上翹的大地確像粘連在一起),水用繩子捆在背上(人們喝水只有砸冰,將冰塊捆在背上,從湖邊背回去),火掛在腰帶中間(當地人生火用的是火鐮),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喀嚓響,已經到了天邊,再也不能往前走啦!

  這一天,我們還是碰到了人,他們是高原上的原始部落。

  一次是在一條淺穀裡。那時太陽升起不久,遠遠見一個帳篷,偎在一處低矮的山坡邊,一縷炊煙正徐徐升騰。白色帳篷後面有一大片羊群。

  見著帳篷,尤其是看到了那一縷升向天空的炊煙,我激動不已。大家都下車,抓了相機去拍攝這個難得的景象。儘管我們踏在草地上的腳步很輕,帳篷裡的人還是聽到了動靜。在這無人地帶,腳步是唯一的聲音,即便如此輕微,仍大得足可使整個山谷都能聽見。

  出來的是一個中年男人,他望著我們,那眼神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既不好奇又不平常,既凝視著你,眼光又似乎遊移,無法集中思想,它是內視的,有著一層呆呆的、迷惘的光。幾近黑色的臉,兩道僵硬的圓弧形的皺紋,從鼻翼兩邊彎向下巴,像木刻般不動。我分辨得出那是笑容,只是太模糊、太難辨別了。他一頭蓬亂的頭髮,兩條小辮子搭在胸前,一件用粗繩縫成的羔皮衣裹在身上,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像一件爛棉絮,四處是洞和磨破的卷口。

  他始終都是這個表情,像凝固冰凍了。他沒有說過一句話,連喉結都沒有動一下。身子直直站在那裡。也許見我們並沒惡意,他向我們走近了幾步,又以剛才直立的姿勢和凝固的表情面對著我們。

  接著帳篷內又鑽出兩個一大一小的人未,小的大約十來歲,大的約二十歲。青年的笑容要生動一些。但他們都一言不發,只是看我們拍照。在我們所遇見過的牧民當中,從開始見面到我們離去,沒有說過一句話的恐怕只有這一次了。

  帳篷的炊煙消失了。我沒有進帳篷看,不知裡面還有沒有女人,這三個男人又是什麼關係呢?如果是父子關係,那個青年與這個中年男人年齡相差太小。如果是兄弟關係呢,中年男人與那個小孩年齡又相隔太遠。語言的無法溝通,就連他們最表層的生活狀態我都無法瞭解。

  第二次見到人是在抵達一個湖畔時,那是一群人,有老人、小孩和少女,附近找不到他們的住處,他們的身後是一個湖。

  一個少女站在一個小土墩上,好奇地望著我們的車。她的臉十分古怪,一道道白粉把臉頰塗得滿滿的。

  紮西說,可能是用牛奶塗的,用來美容扮靚的,難怪她見了我們,沒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部落的人,所有的生活資料幾乎都來自牛羊:吃生羊牛肉,喝牛羊奶,穿羊皮衣,羊毛鞋,住牛毛製成的帳篷。用牛毛編袋子,撚繩子。就連梳子也用野犛牛的舌頭,把它風乾,犛牛舌頭上的刺就成了天然的梳子了。不少人還不識數,計算羊群數量時,守在羊圈門口丟羊糞蛋,出來一隻丟一顆。若有人問他有多少只羊,就兜一襟羊糞蛋讓人家去數。

  西藏實行的是天葬,但在無人區,人死後,有的讓屍體丟在地上,任其腐爛。我見過路邊很多動物屍體,它們大都是凍死的。屍體上,有的地方露出了白骨,有的地方卻還有一層發綠的皮毛,像一塊破了的布包裹著一堆柴薪。

  也許是因為無人區不具備天葬的條件吧,沒有鷹,又無天葬師。掘地又沒有工具。藏民認為,埋在地下讓蛆蟲吃了,人的靈魂就難以升入天堂。

  離開面塗牛奶的少女,我們繞著這個湖行走。對岸的雪山倒映在湖面上,也好像白粉塗抹在藍色的湖上。

  湖中魚很多,一種白色的鴨子見我們的車開來,驚得箭似的射向湖中。它專吃魚的眼睛。

  面對這個生來就只為照見天空的湖,我突然感到了自己身處的遙遠。我的思緒開始飄拂,對於那個已經離得很遠的熙熙攘攘的都市世界,此時,我獲得了一種最佳的審視它的距離和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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