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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與精神病人一起逛商場

  這天下午,按原先安排,是康復科的護土帶領一部分康復病人出院自由活動的時間。

  有一篇關於精神康復的論文認為:「精神病患者住在醫院內,若什麼都不做,長期的低刺激會引起淡漠拘謹,行為退縮,情感淡漠,興趣喪失,呆滯,即產生所謂的『住院綜合症』。為了改變這種現狀,需要進行康復治療,在病人的急性症狀得到控制,病情趨於穩定、繼續服藥治療的情況下,接受多項康復治療,可有效縮短病人的療程,提高治癒率。另一方面,通過生活或工作安排,減少病人精神殘疾度,培養訓練他們的生活及工作技能、社會適應能力,早日重返工作崗位。」

  有鑑於此,康寧醫院在1995年開設了康復病區,開展了一系列康復治療,有音樂治療、鬆弛療法、工作治療、工藝治療、閱讀治療、體育與文娛治療等等。積極穩妥地組織恢復較好的病人出門遊玩或購物,也成為康復治療的重要手段之一。

  下午2點整,康復科護士長走進值班室,通知當班護士,帶5個病號去附近的萬佳百貨三分店購物。因我的主動請纓,她破例同意我加入這支特殊的購物隊伍。

  多為病人著想,關心他們,愛護他們。在此之前,與護士長談了近個把小時,所有言談的主題,都透出關愛病人的濃濃情意。

  她給我講了一個在康復科發生的故事:

  「康復療法主要以正面鼓勵為主,科內每星期評選出康復得較好的病人,給予表揚與鼓勵。帶他們上街或上餐館吃飯,既是一種特殊的表揚方式,更是幫助他們正視社會、走向社會的重要一課。元旦後的一個禮拜天,我早就想好了帶我們的病人出去吃飯。我帶領11個病號,加上2名護土,一共是14個人,浩浩蕩蕩地去金通大廈吃15元錢一客的自助餐。我們在餐館坐下時,就有人不停地往我們這兒望。當然,病人住院住久了,和社會脫節得厲害,和常人總有些不一樣,也許他可以偽裝,別人也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我們有大部分病人不知道自助餐是可以拿過來慢慢吃的,只是圍在擺放菜的檯子上,就著蒸籠一口一個地吃。餐館的經理一看不妥了,趕緊問我,他們是不是有病啊?我這個人生平又不會撒謊,一下子就紅了臉,我好想說我們是人民醫院的病人,但又怕他們害怕我們有傳染病。正在僵持之間,一位護士聽出經理的口音,竟然和她是老鄉,就悄悄地將實話說了出來。經理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小夥子,忙把我們請進了包間,免費給我們使用。我想,可能還是怕我們影響生意吧!但不管怎樣,我們的病人可憐,我只想讓社會理解我們,就行了。現在,許多病人要求帶他們出去吃飯,我怕他們遭人歧視,思想上一直在作鬥爭。」

  聽說我們要出門,一位剛剛「假出院」(讓康復得較好的病人回家小住一段時間,以便適應家庭生活)剛返回的病人,似乎有點輕度狂躁,興奮過度,這位47歲的中年人抽著煙樂顛顛地要求參加我們的隊伍。護土長好言相勸:「老魏,你剛剛回家,把機會讓給別人吧,下星期我一定讓你去,好不好!」老魏紅光滿面連連點頭稱是。還有一位自我約束力較差的16歲少年也要跟著出門,護土長讓在家當班一護士陪他打牌。來自印度尼西亞的32歲的安迪也想上街,因他恢復得較好,護土長答應了,並反復交代我:「小塗,你看著安迪呀!」

  我點點頭,深感責任重大。

  走出醫院大門,對面就是一條馬路,帶路的當班護土一出門就高叫:「大家看著馬路,小心汽車。」活像是幼兒園老師帶一幫小孩子過斑馬線。不同的是,我們的「大孩子」個個神情木然,呆若木雞,活動不便。路人若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破綻」的。過馬路時,前面三位病號手牽手,我拽住安迪的胳膊不放,直到安全護送他到人行道上。

  還未走到萬佳三分店大門,病號們全都兩眼放光,很是興奮。帶隊護土叮囑他們先登自動扶梯到四樓,再由上至下慢慢欣賞地逛商場。

  一上四樓的電器櫃檯,眾人各隨喜好地各自散了開去。我想不要緊的,我不會讓安迪他們離開我的視線,你們就像魚兒般自由地遊吧,不離開「水池」就沒有問題。恢復得最好,已有5年住院歷史的阿林對34英寸的大彩電大感興趣。他說將來工作,一定存錢買一台。42歲的常德林對著攝像機發呆,他很疑惑,怎麼升級換代這麼快?他偷偷對我說:「你知道嗎?我在這裡的存款最多!」我問他有多少,他說:「有兩三萬塊吧!具體有多少,要問我姐姐,是她替我存的!」我從醫生口中得知,他精神失常已經23年,近年病情加重,他的父母準備常年將他放在這家醫院裡,慢慢地治。

  正與常德林聊天,一抬頭,我的病號們都已「人間蒸發」,不見蹤影。我嚇得快步追上當班護士和三位病號,安迪呢?我滿地找不著安迪的影子。安迪是印度尼西亞的一位髮型師,太太和兩個孩子都還在本國,表哥帶著他來中國求醫,聽人介紹說康寧醫院好,入住已逾月。

  「別慌,安迪不會跑遠,他很乖的。」當班護士認為安迪行動遲緩只會在附近轉,走不遠。我嚇得快要哭出來,常德林嘻嘻一笑,將手一指:「你看,那不是安迪嗎?」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可憐的安迪不知怎麼啦,坐在一個拐彎的貨架旁沉思。我快步走過去,問他:「安迪,你怎麼啦?」安迪抬起頭,目光呆呆地望向窗外:「護土,我想回家,想兩個孩子和太太——」

  這以後,我再也不敢稍有懈怠,亦步亦趨地跟在我這幫「難兄難弟」背後。滿目琳琅的貨物在我眼中視而不見。我的眼中,只有剛剛踏進還沒有融入主流社會的幾位精神病患者。

  整整逛了兩個小時,我們才收工回醫院。病人手中都拎著大塑料袋,袋中是各人一個星期的零食。我們排著隊走在街上,陽光正好,引來路人疑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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